你不能不承认,张者的长篇小说《桃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就是有看头、确实有嚼头。在京城某名牌大学法学院,导师一边做研究、带弟子,一边办公司、当律师;弟子-边当学生、做学问,一边打短工、“泡”女人。一段重要的人生求学之旅,就这样从嘻嗜哈哈的闹剧开场,闹着闹着就走向了凄凄惨惨的悲剧。客观地看,称得上通俗不流俗,轻松不轻飘。仅此而言,《桃李》在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就颇值得人们关注。从显见的层面看,张者的《桃李》不只描写了其他作品较少涉及的高校校园的研究生生活,在题材上占有补苴罅漏的先机,还在于他毫不手软地撕下罩在名牌高校身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从一个局内人抖搂隐秘内幕的角度,把某法学院导师与研究生的最为日常的人生状态揭示给人们,而且不藏不掖,纤细无遗。在高校以外的人和观念传统的人看来,某法学院博士生导师邵景文和他的男女弟子们的治学生活,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导师在治学授业的同时,把很大的精力用于开办律师事务所和打官司;并以一个官司百万元的收人成为名副其实的“老板”。此外,他一遇到女色便把持不住自己,先后沉溺与梦欣、董小令的情感勾连不能自拔。而他的众多弟子,除过女弟子柳条因暗恋他而洁身自好外,博士生(师哥)老孟先跟甄珠好后又跟姚璇纠缠不已;硕士生中,师兄王莞先“泡”上董茵,后又迷恋“一条河”;师弟李雨和蓝娜卿卿我我,并在学校的树林里就把她“办”了;三师弟张岩先是钟情于一个声讯小姐,后又因嫖娼受到处理;师妹甄珠先和老孟好,后又移情老孟的同室雷文。从作品中看,除为数不多的几次导师讲授案例箅是与治学有关外,其余大多是在“泡”吧、喝酒和谈情说爱。可以说,他们基本上是以治学的方式恋爱,或以恋爱的方式治学。
从作者作为邵门弟子的一员设身处地地替师哥、师弟、师姐、师妹着想来看,学习与恋爱并举并重,并非为邵门弟子所独有。研究生作为学习生涯中的最后一环和步入社会的最先一环,确实有必要解决好婚恋这一终身大事。正因如此,在某名牌高校,才有“毕业前把女朋友搞掂”的流行趋势,才有找对象“本科生太小,博士生太老,硕士生正好”的流行说法。事实上,这样一个说来重要、看来好玩的事情,真正进人之后才发现把握起来十分的不易。王莞、李雨、张岩,都是处心积虑地又恋又爱,结果都不了了之;老孟更是因失恋变态走火人魔,以一把火“完成了还雷文的生命置换”;而道行深厚的邵老板,最终也因先爱后弃惹恼了梦欣,惨死在绝望的梦欣的刀下。不管你以怎样轻松的心态,怎样嬉戏的姿态,人生都要把它原本郑重又沉重的本相显露出来。邵门弟子中活下来的人,都对此有着深刻的体味,尽管“目光胆怯了”(张岩),“沉默寡言了”(甄珠),“痛苦不堪了”(柳条)。
高校也是社会,求学也即人生,尤其是面对商品经济浸淫的挑战进入新世纪的今天之后。校门、学门,都是人生之门。你置身其中,你就是在演练人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自觉不自觉。这是张者以并不严肃的口吻告诉人们的一个严正的道理。
“老板”在并无胜箅的情况之下,竟然先后打蠃了两场官司。“师兄”在评价此事时颇有心得地说:“打官司也和唱歌一样,同样的词可以唱出各种的调和不同的曲。”这种领悟确乎实在,但却游离了法理。正是不尽合理的东西频频地变成了现实,潜伏于身体深处的欲望统统要在生活中兑现,才导致了法学学人在研究法理的同时,也在大钻法律的空子;知识学子在商品大潮把一切都变为消费的时候,不是保持应有的距离与聱觉,而是寻找各种理由随波逐流。这种出现在《桃李》之中的当下高校的后现代图景,要比那些邵门弟子的个人悲欢更为让人惊异。因为它不仅是一种倾向性的社会存在,而且是不该堂而皇之出现的现象。在这个意义上,张者的《桃李》以它有意识又有意味的反讽,给了人们必要的揭示和重要的提醒。
张者的文笔是亦庄亦谐的,但读《桃李》,却让人笑不起来。以轻松述说沉重,以戏谑揭现庄严,这份从容、机智与老到,在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中,显出了张者不凡的艺术功力。饶有意味的是,那个作品的叙述人“我”,总在现场又总不现身,姓甚名谁一概不知,这使“我”在实质上起到了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双重叙事的特殊效能,这也可说是叙述角度上的一个有意出新。还有,作品的语言,学生腔里夹杂着痞子味,书卷气中混合着市井气;尤其是对有关“看书”、“唱歌”这些通常概念的另类诠释,正话反用中显示出作者对正在形成的学园俚语的敏感与熟稔。这些都在叙述上给作品平添了鲜活与生动,使得作品不求品位而自有品位,不讲意蕴而自有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