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烨(以下简称“白”)进入90年代之后,长篇小说创作的崛起,确实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也包含着多方面的内容。从小说本身的演进来看,新时期初期是短篇小说的兴盛,新时期中期是中篇小说的繁荣,现在长篇小说的发展,也理应提上议事日程。
蔡:从大的方面讲,长篇小说的变化跟整个文学观念的开放与拓展,乃至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接轨都很有关系。像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新历史小说的出现,都跟这样的背景有关。
白:《古船》、《白鹿原》等长篇,就是这个大文化背景下的产物。
传统的写法打破之后
蔡:跟80年代相比,90年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最大不同,是传统的写法被打破,作家在艺术上可以参照的东西多了,文化视角也比较多样。最明显的例子是,前些年长篇小说在题材上尚可分类,现在许多作品难以用传统的眼光去作区分,题材上打破已有规范,呈现出一种交叉性、边缘性,有写历史的,有写现实的,有写家族的,有写个人的,有写传说的,有写梦幻的,真正海阔天空,无所不有。
白:涉足长篇创作的作家,可能彼此间很不相同,甚至差别极大,但从整体上看,操作长篇小说的能力普遍有所提高,而且文体上基本上脱出了故事结构、线性叙述的窠臼。死守传统模式的作品,已不多见。
雷:长篇小说的叙述语言也很有变化,像余华、张炜、北村的语言,一出手就有自己独特的语感与语调,在语言上就把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而像以路遥为代表的那种传统型叙述方式、叙述姿态、叙述语调和叙述语汇,已经开始消亡。
白:在这背后是其语境在消亡,人们不再需要文学教化,因而讨厌那种教导性的语气和语言,也腻味那种把读者当呆子和傻子的叙述方式。
蔡: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的变化、语言的变化,都带有一定的必然性。说到叙述语言的变化,其实不只表现在先锋小说家那里,一些非先锋小说家的语言也在更变。像王安忆的《长恨歌》,贾平凹的《白夜》,明白如话,却又非生活用语;儒雅隽秀,却又非文人语言。这种语言在继承传统推陈出新上,比先锋小说语言更值得重视。
白:90年代小说家的这种追求,可以概括为求新、求深、求个性。从题材、题旨到结构、语言,全方位地凸现自我。成功与否另当别论,有这种追求,无疑难能可贵。像张炜,尽管几部长篇众说不一,但由《古船》到《九月寓言》、《柏慧》,再到《家族》,一部有一部的风貌,绝不雷同。王安忆也是在《纪实与虚构》、《长恨耿》等作品中不断变换自我,总给人新的惊喜。王蒙的《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所写的内容,在他以前的《青春万岁》等作品中都有涉猎,但显然又有新的发现、新的态度、新的锋芒。创作最忌讳平面推进,最难得的是立体演进。这在有才华的作家那里,已成为一种自觉追求。
形式的创新与失范
雷:长篇小说文体的变异,在近年来的一批作品中表现得很明显。总体来说,经典性的,史诗式的,传统型的长篇小说文体,在许多作家的超越下已经解体,至少已不占主流地位;而新的长篇文体仍在探索,有待形成,因而在文体范式上多种多样。白:这种情形又好又不好,因为长篇小说并非人人都能写,都能写好。长篇小说如同田径赛中的马拉松,需要特殊的素质和多方面的积累,有的人可能就适合写中短篇,硬要写长篇,则可能事倍功半,对自己、对文坛、对读者都未必有好处。
雷:这个道理也许有些人试一把才能够明白。现在是什么人都可介入长篇创作,使这一领域明显走向了民间化、世俗化,乃至私人化。采访式的、杂文式的、札记式的、自白式的、独语式的,诸种作品纷纷进入长篇系列,丰富了长篇的类型又改变了长篇的范式。原来的长篇小说,是庄严的、对称的、规整的,现在这些统统被打破,《纪实与虚构》是两个板块平行的写法;《九月寓言》把小说当散文诗来写。还有一些作品,反故事、反情节、无结构、无人物、不剪裁、不提炼,呈现出生活与感觉的原生甚至芜杂状态,有时很难界定一部作品是不是长篇。
白:张承志的《心灵史》能不能当长篇小说看,就很有争议。
蔡:关于什么是长篇小说,无疑要比过去放宽一些尺度,但不能没有基本尺度。我认为长篇小说无论写什么,都应当有一定的典型性、普遍性。
雷:我很怀疑现在一些作家,究竟是放弃了典型塑造的追求,还是缺乏塑造典型的能力,恐怕两方面的问题都有,而后一个问题更为普遍。作为长篇小说中的重要构成,典型塑造不光是个形式问题。它可能主要还是作家对生活独到的感悟与理解的表现。现在很多作品看了让人记不住,没印象,就是缺少这个东西。
蔡:现在不少作家都在积极探索,但这种探索中显然带了不少浮躁情绪,应当多一分冷静,多一分清醒才好,在长篇创作中尤其需要这样。要认真思索传统的东西。哪些可以继承,哪些可能更新,哪些需要扬弃,不要盲目地自我作古。
白:事实上,有些艺术规范传承已久,已积淀在人们的心里成为一种审美心理范式,完全不顾这些东西不行。
成败得失说略
白:就最近读到的长篇小说来看,好的和比较好的并不太多,跟长篇的数量不成比例。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在打通先锋性与可读性上比较成功。
雷:张炜的《九月寓言》和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也高于同类题材的其他作品,虽不怎么抓人但有新鲜感。
白:军事题材里头,朱苏进的《醉太平》脱出了传统模式,很见艺术功力。
蔡:历史题材的创作有较大长进,刘斯奋的《白门柳》,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唐浩明的《曾国藩》都以不同写法引人注目。相形之下,现实题材这一块,真不令人乐观,作品本来就不多,写得好的就更少。相比之下,刘醒龙的《威风冻凛》、钱石昌与欧伟雄的《商界》、彭名燕的《世纪贵族》稍好一些。雷:但或者挖掘欠深厚,或者描写欠精细,都存有遗憾。白:有一些揭示生活较深的作品,又容易触及意想不到的敏感神经,因而常常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些作品的境遇使更多的作家畏惧,这对创作也有不利的影响。
蔡:有些作品写得很生动、引人,但有欠深度和力度,不能给人以启迪。有些作品以复调、多主题掩饰其题旨的混沌与贫乏,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雷:现在并不缺乏一般意义上的长篇,而是缺乏精美深博的。
白:或者说缺乏代表这个时期创作水平的优秀长篇。雷:有些作家的作品,创作主体膨胀得过分从而淹没了人物,或把自己分解给人物,作品像是作者自己的分体对话;有些作品走向另外一极,隐匿主体,甚至无迹无踪,让你看不见又摸不着。
白:出书相对容易,作家又急功近利,结果应提炼的不提炼,该修改的不修改,抛出了不少半成品,这实在令人扼腕。
雷:还有写家族史、个人隐私的,作品相当不少,但能撞击人又感染人的实在不多。
白: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些写家族、写隐私的作品,并未找到个人生活与大众生活、个人情趣与大众趣味的连接点,写的东西相对封闭。这种创作追求既加强了小说创作中个人经验化的倾向,又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创作者生活积累的贫弱。
值得注意的某些精神走向
蔡:现在不少作家追求写平凡的人、琐碎的事、普通的生活,从而实现对原来反映所谓时代本质的突破。这要作具体分析,长篇小说说到底要有一定的容量,要有时代面,不能走极端。还要注意这样一种倾向:因为对政治生活和流行意识形态的反感,反过来失去思想的追求,从而放弃对所反映的生活进行哲理的深思。
雷:个人的体验在创作中是重要的,但个人的体验必须与民族的思考结合起来,好的长篇应该揭示人类和人性的复杂性,应该是“民族灵魂的重铸”,不应走向个人体验的绝对化乃至情绪。
白:由不少作品中可以看出,一些作家不是不对作品进行哲理的浸润,而是没有什么想法,没有精神依托,因而并不比自己的描写对象站得更高。长篇小说作家应当具有一定的思想家的素质,而我们的作家离这个要求差距太大。虽然某些作家不乏自己的思想,并在作品中着力表现自己的思索,但读起来颇感隔膜,很难叫人认同。
雷:张炜就存在这样的问题,他的创作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涉及到的问题确乎重要,其意义恐怕超出了文学范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前社会人们精神走向的繁复难辨。
蔡:不少作家这些年只管自己写自己的,不大考虑作品可能带来什么影响,因而很难说他思考的对不对,只能说他们缺乏一种责任感。
白:但也有作家带着一种责任感走向偏执。雷:在整体的时代迷惘中,有些作家是想开药方,但开出来的东西更叫人迷惘,当然不能要求作家去解决社会的种种疑难。像张炜,对现代文明有恐惧感,主张回归自然,但这只是空话。人只能在面对现实中去追求完满,而不能回避矛盾。
白:张炜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现代文明社会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和现代西方“回归自然”的思想在当代中国文坛的回响。他自己有这样的追求,可以理解,也是多元中的一元。但最近一个时期,一些人把他尊为少数几个葆有人文精神的作家楷模,则大可商榷。现实不能够背对,历史也不可能跳跃,怎么可能想象让人们以对抗现代文明的情绪去迎接现代文明?
雷:在游离了传统文化之后,大家都程度不等地感到困惑。这个时候的文学,一定要关怀现实的人,尤其是普通的人。离开这个去追求抽象的、终极的东西,都不可能脚踏实地。应该追求更有力量的精神,要把世俗关怀与终极关怀结合起来。
蔡:要使人们更好地面对现实,把握人生,而不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