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读到熊召政的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第一卷《木兰歌》,那种浓郁的历史气息、雄浑的文学气韵,都很让人耳目为之一新。今年10月,参加茅盾文学奖的初评读书,有幸读到其余三卷;《水龙吟》、《金缕曲》、《火凤凰》。完整地阅读了四卷本《张居正》之后,我深感这是近年来历史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力构。这样的一个认识,也为参加读书班的一些评论家所认同,于是,争相阅读仅有的一套《张居正》,就一度成了读书班上的热潮。
《张居正》既让人伸纸疾读,又让人欲罢不能的,是作者熊召政以史家的秉正和诗人的激情相化合的文笔,客观而生动地描述了一个内阁首辅的仕途作为与命运浮沉,并由此再现了一个时代的盛衰变易及其内在原因。就主要描写对象张居正而言,你几乎觉不出作者的褒贬,看不出作者的臧否,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既在审时度势中革故鼎新,又在尔虞我诈中游刃有余的封建社会特有的政治家。其他各色人等,也是既无纯粹的坏人,也无绝对的好人。各个人物的个性与表现,都由一定的社会关系所限定,并在一定的社会情境中所表现。从阅读感觉上说,《张居正》似乎很少带有作为今人的作者对于历史和历史人物的价值判断,只是以种种复原的艺术手段,给人们描绘了一轴“清明上河图”式的明万历年间的社会生活画卷。
《张居正》首先给人的强烈印象,是作者以多声部的和音,全力复现多层面的明代万历生活。作品主要写张居正的施政与为相,及其与皇上、皇后、内宦、阁僚的错综关系,但其展开的社会生活,却要广阔得多,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宫廷和官场的范畴,而是尽可能地拉开与放大,利用一切可能辐射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如中层阁员的攀龙附凤,下层官员的俯首是从,以及道观的高古,酒肆的喧闹,乃至方术的泛滥、民怨的沸腾,等等。这样就格外有声有色地整体性地托出了万历年间的社会风情。即如写宫廷,写官场,往往也沿坡讨源,引经据典,从官职的级阶、太监的职别、服饰的区分、俸禄的配给、典制的沿革、礼仪的做派,乃至皇帝的用印、奏折的请批,等等,都经由叙事中的穿插一一道来,使人们对万历时代的典章制度及其官场运作了然于心。这种深富知识性的历史叙事,给人们的是一个立体化了的万历时代,是一个经济基础连缀着上层建筑的万历社会。给人印象尤深的,还有那在作品里随处可见的楹联、题词、诗词和民谣。这里既有当时作品的忠实记录,又有作者根据情境需要的自我创作,因为作者既深谙明代历史,又擅长诗歌写作,许多出自作者之手的作品,得体而典雅,自然而真切,真让人难以作出哪些是旧时故作哪些是后来新作的区分。而这些精警隽永的诗体文字,不仅以一种特殊的叙事讲说了历史,而且给作品平添了一种浓浓的诗意。
当然,四卷本《张居正》的主要价值,还在于他以多色调的笔墨,多侧面地描画了张居正的独特形象。作者写张居正的主政内阁、重振朝纲,运用了一种严气正性的笔调。在炳炳琅琅的叙事中,一方面通过他在与李皇后、小皇上和众阁僚的对话与交谈中,对于典制、吏治的烂熟于心和对财政、经济的如数家珍,极现其满腹经纶和高谈雄辩;一方面又经由取代高拱为首辅后的以“京察”、“考成”整殇吏治,以胡椒苏木折薪俸、“子粒田”征税增收来整顿财政,凸显其不主故常和大刀阔斧。如果说以上这些已经表现了张居正在推行新政方面强悍心力和卓越魄力的话,那么,由吏治和财政变革引起的阁僚与皇戚在背后鼓捣的“谤画”、“众侮”等强烈反弹,又被张居正不露声色地一一化解,更进而表现了张居正通权达变的非凡能力。这样一个个伤筋动骨的变革,这样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使得“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张居正,就血肉丰满地站立了起来,并秉要执本地从根本上阐说了万历新政的要义所在一一从体制下手,由内及外步步深入、自上而下地层层推进。张居正与万历新政,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性的历史存在。
作者在写置身于各种复杂社会关系中的张居正时,又改换了一副机警中含有几分油滑的文笔,让人们看到了张居正“该忍就忍到极致”的另一面。张居正在许多方面都与大太监冯保“同路”不“同道”,但为了笼络住他,常违心地为他说话,悖理地为他办事;而在冯保过分恃权弄势时,他以收拾其党羽的方式给以颜色。可以说,他把自己与冯保的关系调理得熨熨帖帖,是他得以比较顺利地推行新政的重要原因。对于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的种种劣行,他采取只打不罚的方式予以惩戒,使李太后在内心里深存感激,遂成为他的最为坚定的支持者。最能表现他平衡复杂关系的高超手腕的,是高拱离职回籍时,他先是奏本求情,尔后又设宴相送;而当高拱敬酒不吃吃罚酒时,他从怀中及时掏出证明高拱受贿购地的几张契约,使高拱顿时哑口无言。这样一个小小的情节里,张居正的气度之大与城府之深令人惊叹,而高拱的狂傲神情与报复心理也淋漓尽致。可以说,有高拱这样的从不安分的阁僚,张居正就不能不有所戒备。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官场游戏中日渐显得圆滑的张居正,实在是那个时代的吏治文化所熏陶而就又适应了那个时代的需要的。
作品还用一些篇幅,写了沉溺于温柔之乡的张居正,而这些部分的文笔,显然又含带了几分狎昵之气。张居正与李太后的几次会面,除谈论国是之外,成年男女之间的相互暗慕也依稀可见,但这只限于动于内心,显于眉眼。而对于高拱的侍妾玉娘,张居正由色到艺,都万分钟情。终于得手之后,更是在情感上须臾难离。甚至在与玉娘缱绻之余发出“置身于帝王之乡能屈能伸,游戏于温柔之乡能进能出,方为大丈夫也”的感慨,毫不掩饰他对权与欲都必欲追求的人生向往。如果说与玉娘的交往还箅正常的话,那么他沉湎于戚继光奉送的两个胡姬,因纵欲过度而需要壮阳,而不断壮阳又损害了身体,则发人深省地揭示了张居正由常态的爱恋走向失态的纵欲的人生悲剧。半世良相,一世英名,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戛然而止,不免令人可惜、可叹!
熊召政以多副笔墨勾勒的万历新政史和首辅张居正,应该说是以历史本身的复杂性与人性本身的丰富性,对历史和历史人物进行了再现式的艺术复写。在这样一个历史镜像中,作者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就历史小说的写作而言,这无疑是大手笔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