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由追求真情真性的爱恋而走向人尽可夫的堕落,当然有她自己破罐子破摔的主观原因,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白鹿原的男人所逼就的。她爱黑娃不能,洁身自好也不能。为人直正又守成的白嘉轩压制她,为人伪善又歹毒的鹿子霖威诱她,她在场面上要忍负正人君子的唾骂,在背地里又要承受偷香窃玉的人的蹂躏,还要兼及拉人下水、诱人起性,试问面对这一切,她作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又能怎么办呢?她别无选择,只能按照白鹿原的道德与需要,在随波逐流中走向自戕又戕人的悲剧结局。这难道仅仅是小娥个人的命运悲剧么?
有意味的是,小娥死后闹起了鬼,白鹿原的人们又在白嘉轩的主持下建造了砖塔专以对付小娥的鬼魂,从而使小娥以物体的形式重又站立在白鹿原上,那说是镇妖塔,又何尝不是纪念碑。人们看到砖塔不能不想起小娥,而小娥则以她不屈的身影,诉说着自己的坎坷与不幸,指控着白鹿原性文化的虚伪与戕人,从而把隐匿在她的遭际中的个人的和民族的畸态性史昭示给人们,引动人们去思索,反刍其中所包含的诸多意味。
如果说白嘉轩的性行为、性观念是以对封建主义的认同与皈依的形式走向僵滞的话,那么,小娥的性追求和性心理,则是在同封建理性的盲目对抗和无奈顺从中走向了非人。使不同的人殊途同归,封建的道德文化显示出了它多么巨大的力量。人们在面临着社会生活的无情颠簸的同时,又被置于婚姻生活中的诸种误区,还能到哪里去寻求正常的人生和健康的心性呢?在这里,作者通过白鹿原两类形式的畸态性史,更进一步地从人性、人本的角度,把作品的意蕴大大深化了。
《白鹿原》作为一部有积累、有准备的长篇杰构,不仅表现在内蕴一方面,而还表现在形式一方面。可以说,与它的丰厚隽永的史志意蕴相得益彰,它在艺术形式上气宇轩昂,具有鲜明的史诗风格。它以一个村镇、两个家庭为载体,把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作了缩微式的反映;在这一反映过程中,它又以显层次的运动、斗争的勾勒和隐层次的人心与人性的揭示,立体交叉式地全部揭示了社会生活和社会心理的历史变动。作品既立足于历史,又超越了历史。读着这样的小说,我很想借用狄德罗赞扬理查生的话对作者说:“往往历史是一部坏的小说;而小说,像你写的那样,是一篇好的历史。”
作者在获取史诗风格的写法上追求颇多,我以为比较重要的主要有两点。
其一,又“入”又“出”,“宏”“微”相间。《白鹿原》中,主要人物即有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冷先生、田福贤、鹿三、黑娃、小娥、白孝文、鹿兆鹂、白灵等十数人。除却个别人外,其他人或分属于白、鹿两大家族,或分属于国、共两大力量;人人各具共性,在个性之中又不可避免地带有家族和政治的意识倾向。对于作品中的人物和他们的行状,作者采取一种十分客观的态度,既人乎其内,从对象主体的角度探幽烛微,设身处地地写他们的行为处事的内在缘由;又超然物狄德罗:《理查生赞》,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5辑,第135外,从外在旁观的角度高瞻远瞩,不动声色地写他们身在其中的迷离与偏失。触及个人是这样,涉笔族事、政事也是这样。这就使作品既以一种又“入”又“出”的双重视角,具有现实感与历史观相结合的真实性;又使作品以一种有“细”有“粗”的两种笔墨,具有微观透视与宏观鸟瞰相融合的深刻性。这样的写法,还同时以造成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在内涵上的某种不确定性,带来感觉上的多义性,使得作品具有可从多种角度和多个侧面去读解和评析的可能。
其二,有“清”有“浑”,虚实相致。历史常常如一位英国作家约翰逊在《小说形式与手段》中所描述的那样,“是混乱的,易变的,任意的,它遗留下成千上万解开来的头绪,参差不齐?因之,作家以历史生活为题材和素材,势必要进行梳理,且这种梳理,应该达到一种更集中、更形象的历史真实,而不是相反。因此,梳理当有一个合理的度。《白鹿原》反映历史生活之所以相当成功,正在于作者对历史素材的爬梳剔抉合理而适度。
关于白鹿原的历史,作者写清楚了它的家庭争斗的根根蔓蔓,以及后来的政治斗争的恩恩怨怨;但还有一些人物,一些事件,仍让人觉得不那么清晰,不那么明朗。如朱先生何以如孔明一般神机妙箅,白嘉轩到底在坡地发现了什么以为是“白鹿显灵”,小娥死后怎能魂附鹿三之体闹起了鬼。还有白鹿原本身的历史的种种似是而非的传说,作者并未就其深浅、虚实与正误去一一追根究底,使得它们以一种隐晦不明的状态一同汇入了白鹿原的文化和白鹿原的历史。而这反倒既达到了一种真实,又构成了一种丰繁,使人们看到了一个独特的白鹿原世界和氤氲的白鹿原文化。作品因写得既“清”又“浑”,亦实亦虚,格外地丰厚和凝重了,也耐得起人们的咀嚼和回味了。
其他还如在历史性的事件结构中以人物命运为单元的故事性情节推进,由关中方言和书面语言相杂糅而形成的有滋有味而又铿锵作响的语言表达,都在完成着史诗风格的营造的同时,使作品充溢着一种历史与文学相融合的艺术魅力。使得阅读作品本身成为一种艺术的享受和情感的愉悦,徜徉其中甚至让人难以觉察到作品后三分之一笔墨的松疏以及个别人物的描写失却分寸的某些疵点。
一部好的作品总是引动人们超越作品本身去寻思些什么,读陈忠实的《白鹿原》,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法国哲人爱尔维修在回答“人应当怎么办”的提问时说的一句话:“人应当躲避痛苦,寻求快乐。”这大概既是人最基本、最生生不息的追求,又是人最难得、最可望不可即的追求。我以为,陈忠实创作《白鹿原》,大半是带着这样一种信念,而他想通过作品传达给人们的,也大抵是这样一个信念。
《白鹿原》的作者和读者朋友们,以为然否?
1993年5月19一20日于北京朝内
三读《废都》
《废都》被“炒”到火暴京城的程度,颇令作者贾平凹感到不安。他几次给人说,希望读者静下心来慢慢去读。作为平凹的朋友和最早读到《废都》书稿的读者,我经由自己三读《废都》的体味,很能理解平凹再三劝告读者的苦心所在。
今年3月,我因事去西安公出,到户县看望了在那里养病的平凹。正巧平凹刚完成了《废都》的定稿,托我把书稿带给北京出版社。乘在西安小住的两个晚上,我翻阅了《废都》的手稿。当时,有两个印象给我最为深刻:一个是庄之蝶总是阴差阳错的坎坷际遇和事事违愿的失落心态,让人看到了名人在失去自我之后无以安置身心的深深的悲凉;我感到这是以前的当代文学作品中所没有见到过的一个独特形象;另一个是作品中许多处打了方框的性爱描写,无拘无束地率直又有声有色地炫目,似乎是凡能涉笔写性的地方,作者都没有轻易放过:这种写法在当代小说创作中也未曾有过。对这些既多且露的性描写,我确心存疑虑,甚至怀疑平凹那不够正常的生活状态是否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小说创作。诸种感受交织在一起,使我对《废都》的看法在说不清、道不明中,不得不抱取一种低调态度。
因评论工作的需要,我在《废都》成书之前,有幸得到了一份校样,又第二次阅读了《废都》。这次静下心来从头再读,我发现《废都》在文人生活情态的状描和文人内心世界的剖解上,以素朴显本真,以细琐见微妙,桩桩件件都诉述着名人在被“捧”中被“炒”、被“炒”中被“吃”的幸与不幸,作品颇显沉郁而凝重。细细读来,在那日常生活场景的如实白描中,也包孕着作者冷峻而蕴藉的哲理反思,那就是在名人之“累”的内中时隐时显的文化与时代的错位,理想与现实的悖逆。可以说,正是这种繁复难解的矛盾造成了庄之蝶等人的“泼烦”、惶惑与悲剧。从这样一个全局去看作品中的性描写,那实际七是庄之蝶想要摆脱烦恼与痛苦刻意寻觅的一块“绿洲”,但实际上,却又在另一个层面上陷入不幸,并连累了牛月清、唐宛儿、柳月等诸多女性。由此,作品里的性描写让人在热烈的表象之中读出了内在的凄凉。第二次阅读《废都》,我多少掂出了这部不同凡响的作品的内在的分量。
《废都》在《十月》发表和正式出书之后,从出版社和平凹处得到了一刊一书,恰巧一家报纸约我写篇《废都》的故事梗概,我又第三遍阅读了《废都》。因这次阅读不同往常,我不得不认真梳理人物的相互关系、细切把握人物心态的发展演变。下过这样的一番功夫后,我对《废都》有了较前更为深切的体味。我感到作品实际上是写庄之蝶在幸运表象中裹隐的人生之大不幸的,而且经由这种不幸,作者严厉拷问了包括自身在内的众多文人的灵魂,也对桎梏庄之蝶们的社会文化氛围进行了含而不露的鞭笞。庄之蝶们(包括汪希眠、龚靖元、阮知非)从内在心态到生活形态都乱了章法,其因在于他们赖以存身的环境和氛围“出了毛病”。这便是与改革潮流所并存的一些地方和阶层所流行的附骥攀鸿、帮闲钻懒的惰散时尚和念古怀旧、坐享其成的“废都”意识。置身其中的庄之蝶,无法避免被人利用,无法潜心本职创作,无法获得真正的爱情,在官场、文场、情场接踵失意,由名人变成“闲人”,又由“闲人”变成“废人”临了身心淘虚得连出走都没有了可能,这样的悲剧难道不令人触目惊心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废都》是惊人、醒人之作,而绝非魅人、惑人之作。
当然,对于一部白纸黑字的作品来讲,俊就是俊,丑就是丑,既毋庸讳言也无法讳言。《废都》里的性描写,虽然大部分为塑造人物和揭示人物关系所必需,但也不是没有冗赘的笔墨。尤其是在领悟了全书沉重异常的主旨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某些地方的性描写,确有逾游题旨、颇显多余之感,尽管这仍属大瑜之小疵。
三读《废都》,我在步步深入的领悟中,深感这部作品题旨之繁复、内容之深沉、描写之大胆、语言之朴茂,绝非平凹以前的作品和当代小说的一般作品所能比拟。看来,平凹在四十岁之后的文学反思中所表白的,写“天地早有了的”、“少机巧”、“不雕琢”的作品,绝非一时戏言。摆在人们面前的《废都》就是这样一部饱带自我作古、自然天成意味的探索之作。显而易见,平凹并没有顾忌《废都》写出来后,家人们会怎么看,朋友们会怎么看,领导们会怎么看,评委们会怎么看,他只是无遮无拦、不管不顾地开怀敞扉、推襟送抱,把自己看到、感到和想到的明与暗、好与坏、美与丑、善与恶一古脑儿地抛倒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笑骂评说。对这样赤诚相见的作家和作品,人们理当用同样的态度去回报,那就是在认真的阅读中去仔细品味内中的深意和厚味,而不要匆匆忙忙地浏览,轻轻易易地否定。这也正是贾平凹和他的《废都》所寄于广大读者的热切愿望。
说不尽的《废都》
与陈骏涛、王绯谈“如何评价《废都》”
陈骏涛(以下简称“陈”):《废都》出版以来,社会反响很大,有的说发行了几十万册,有的说发行了上百万册,大有“洛阳纸贵”的气象。对这样一部大反响的作品,采取完全回避的办法,恐怕并不可取。今天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对《废都》评头论足,说长道短,意见可能会很不一致。但在《废都》是一部有说头的作品这一点上我们统一起来了,如果《废都》是没有说头的作品,我们又何必聚在一起谈它呢?我觉得,有说头就说明了它的价值。现在社会上和文坛上对《废都》的看法很不一致,有的认为好得不得了,有的认为糟得不得了。这跟《金瓶梅》和《红楼梦》出世时的情景有些相像一当然,我在这里不是拿它与《金瓶梅》和《红楼梦》做简单的类比,我只是说,对《废都》意见分歧之大,与当年对《金瓶梅》和《红楼梦》意见分歧之大是很相像的。譬如对《金瓶梅》,至今对它持否定意见者,也并非个别。美籍学者夏志清先生对《金瓶梅》就是持激烈否定态度的。对文学作品评价上的分歧,是很正常的现象。对《废都》这样的作品,现在很难有定论,将来可能也难以有定论,只能是各说各的。
今天我们是不是还是大体按照五个方面的问题来谈?可以有交叉,但还是大体有个顺序好,显得有条理,也便于整理。五个问题是:一、《废都》的总体评价;二、关于庄之蝶的形象;三、关于性和性描写;四、《废都》的文化意蕴;五、结构、语言、形式……下边就幵谈第一个问题。白烨,是不是由你来开个头?
一、《废都》的总体评价
白烨(以下简称“白”、好,我先提个话头。《废都》这部书发表以来,的确反响大,争议大。就我们周围读了《废都》的同志来说,看法之不同观点相当对立。平凹前不久来信,也说西安的许多读者“说好的特好,说不好的骂流氓”。我最早看过原稿,后来又看过校样和发表出来的作品,三次的感觉都不一样。
王绯(以下简称“王”):好像你在《人民政协报》上发了篇《三读(废都)》,就讲了你三次阅读的感受。
白:是这样。开始读的时候,感觉并不太好,读过两遍之后,才品出了一些味道。我觉得,对这部书要慢慢读,尤其要超越作品里既炫人耳目又不大精彩的性描写,去从全局、整体上理解这个作品。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我以为《废都》是一部写世态、人性、心迹的文人小说,这无论是从它所反映的内容上看,还是从它采取的表现形式上看,都是这样。它不仅撩开面纱写了城市的角角落落,而且敞开心扉写了自己的忧忧怨怨,这在贾平凹的创作中是第一次,在当代长篇小说的创作中也不多见。
贾平凹曾在一篇答问中说他在《废都》中主要“追求状态的鲜活”。这状态包括了生存的状态,也包括了生命的状态和意识的状态。应当说,他的这样一个追求在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实现。我们在作品行云流水般的叙述所展示的生活画卷中,看到了社会生活的纷繁涌动,也看到了民俗文化的交融杂陈,更看到了文人心态的微妙剖露;尤其是作品通过庄之蝶这个人物,把当代文人在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的纠葛与冲撞中的尴尬处境和“泼烦”心境,表现得真切实在,淋漓尽致,令人时有入木三分感,触目惊心感。文人常常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往往被无端地卷入各种纷争,无力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基本上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这种现状揭示里头,显然包孕着主体反省、文化反思和社会批判的多种内涵,很值得人们咀嚼和玩味。
作品在写法上,基本上是一种有感悟、无判断,有梳理、无雕琢的方式,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顺着体悟走”,差不多是由着庄之蝶的兴致顺流而下,碰到什么写什么,写到哪里箅哪里。真实而又顺兴,便使得《废都》在意蕴上呈显一种“混沌”状态。从这一点上说,《废都》是反史诗的。这种小说作法在当代的小说创作中可说是独树一帜的。
平凹在创作上从不囿守什么,在这一方面他大概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一个。我觉得,《废都》诞生了,同时也把他过去的创作超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