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的猪八戒
田思思看那新郎倌赫然是葛先生,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慢慢的从凳子上往下滑,连坐都
已坐不住,牙齿也在‘格格’的打着战。
她觉得自己就活像是条送上门去被人宰的猪。
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连洞房带龙凤花烛,连客人带新郎倌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自己送上门。
她想哭,哭不出,想叫,也叫不出。
葛先生静静的瞧着她,徐徐道:‘我已问过你三次,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都不说话,
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只好由我来决定了。’
田思思道:‘我……我不……’
声音在她喉咙里打滚,却偏偏说不出来。
葛先生道:‘我们这次成亲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明媒正娶。’
那老头子笑道:‘不错,我就是大媒。’
那两个妇人吃吃笑道:‘我们是喜娘。’
葛先生道:‘在座的都是证人,这样的亲事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田思思整个人都像是已瘫了下来,连逃都没有力气逃。
就算能逃,又有什么用呢?
她反正是逃不出葛先生手掌心的。
‘但我难道就这样被他送入洞房么?’
‘咚’的一声,她的人已从凳子上跌下,跌在地上。
突听一人道:‘这亲事别人虽没话说,我却有话说。’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却又细又长,额角又高又宽,两条
眉毛间更几乎要比别人宽一倍。
他的嘴很大,头更大,看起来简直有点奇形怪状。
但是他的神情却很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有点潇洒的样子,正一个人坐在右边桌上,左
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酒壶。
酒杯很大。
但他却一口一杯,喝得比倒得更快,也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奇怪的是,别人刚才谁也没有看到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屋子,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突然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样一个人,大家都吃了一惊。
只有葛先生,面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这亲事你有话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只可惜非说不可。’
葛先生道:‘说什么?’
这少年道:‘这亲事的确样样俱全,只有一样不对。’
葛先生道:‘哪样不对?’
这少年道:‘新娘子该是她,新郎倌就不该是你。’
葛先生道:‘不该是我,应该是谁。’
这少年用酒壶的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
‘新郎倌应该是他?他是谁?’
田思思本来已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
这矮矮胖胖的少年也正在瞧着她,而且还对她笑了笑。
田思思本来不认得这个人的,却又偏偏觉得有点面熟。
这少年已慢慢的接着道:‘我姓杨,叫杨凡,木易杨,平凡的凡。’
他看来的确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只不过比别的年轻人长得胖些。
除了胖之外,他好像没有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杨凡’这名字却又让田思思吓了一跳。
他忽然想起这人了。
昨天晚上她躲在花林里,看到跟在她爹爹后面的那个小胖子就是他。
他就是大名府杨三爷的儿子,就是田思思常听人说的那个怪物。
据说他十天里难得有一天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住在和尚庙里,醉的时候就住在妓院里
他什么地方都耽得住,就是在家里耽不住,据说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开始,杨三爷就很难
见到他的人。
据说他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田思思始终想不到她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这么样一个怪物。
她更想不到这怪物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葛先生显然也将这人当做个怪物,仔细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这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她从来想象不出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
但现在她却的确看到他在笑。
那张阴森森,冷冰冰的脸上果然有了笑容,看来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田思思看到他的笑容,竟忍不住冷冷打了个寒噤,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的脸上突然有了
笑容一样。
只听他带着笑道:‘原来你也是想来做新郎倌的?’
杨凡淡淡道:‘我不是想来做新郎倌,只不过是非来不可。’
葛先生道:‘非来不可?难道有人在后面用刀逼着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做别人的新娘子。’
葛先生道:‘她是你的老婆?’
杨凡道:‘虽然现在还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葛先生冷冷道:‘我只知道她亲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杨凡道:‘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你,也没有用。’
葛先生道:‘没有用?’
杨凡道:‘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她爹爹早已将她许配了给我,不但有父母之命,而且有
媒妁之言,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若要你不娶她,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杨凡道:‘一个法子也没有。’
葛先生道:‘有的,死人不能娶老婆。’
杨凡笑了,这也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的脸看来本有点特别,有点奇形怪状,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好像有种说不出
的慑人光芒,因而使得这矮矮胖胖,平平凡凡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平凡的派头,也使人不敢
对他很轻视。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屋子里才没有人动手把他赶出去。
但他一笑起来,就变了,变得很和气,很有人样,连他那张圆圆胖胖的脸看起来都像是
变得好看得很多。
就算本来对他很讨厌的人,看到他的笑,也会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忍不住
想去跟他亲近亲近。
田思思忽然想要他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她忽然不愿看到这人死在葛先生手上。
因为她知道葛先生的武功很可怕,这小胖子笑起来这么可爱,她不愿看到鲜血从他的笑
纹中流下来,将他的笑脸染成鬼脸。
最可怕的是,他已亲眼看到五个人死在葛先生手上,五个人都是突然间就死了,额角上
突然就多了个洞,但葛先生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这五个人杀了的,她却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出
来。
这小胖子的额角特别高,葛先生下手自然更方便,田思思几乎已可想象到血从他额上流
下来的情况。
幸好葛先生还没有出手,还是动也不动的直挺挺站着。
杨凡又到了杯酒,刚喝下去,突然将酒往自己额上一放。
接着,就听到酒杯‘叮’的一响。
葛先生脸色立刻变了。
杨凡徐徐的将酒杯放下来,很仔细的看了几眼,慢慢的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
道:‘好歹毒的暗器,好厉害。’
田思思实已看胡涂了。
难道葛先生连手都不动,就能无影无踪的将暗器发出来?
难道这小胖子一招手就能将他的暗器用一只小酒杯接住?
葛先生的暗器一剎那就能致人死命,一下子就能将人的脑袋打出洞来,这次为什么连一
只小酒杯都打不破?
田思思想不通,也不相信这小胖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葛先生的脸色为什么变得如此难看呢?
只听杨凡叹息着又道:‘用这种暗器伤人,至少要损阳寿十年的,若换了我,就绝不会
用它。’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以前见过这种暗器没有?’
杨凡摇摇头,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
葛先生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接得住我这种暗器的人。’
杨凡道:‘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所以这种暗器也
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不用也罢。’
葛先生又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宋十娘是你的什么人?’
宋十娘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不但接暗器,打暗器都是天下第一,制造暗器也是天下第
一。
在江湖人心目中,宋十娘自然是个一等一的大人物,这名字连田思思都时常听人说起。
若非因为她是个女人,田思思免不了也要将她列在自己的名单上,要想法子去看看她是
不是自己的对象了。
杨凡却摇了摇头,道:‘这名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
葛先生道:‘你从未听过这名字,也从未见这种暗器?’
杨凡道:‘答对了。’
葛先生道:‘但你却将这种暗器接住了。’
杨凡笑了笑,道:‘若没有接住,我头上岂非早已多了个大洞。’
葛先生瞪着他,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接住它的?’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道:‘你能不能把这暗器还给我?’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忽又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让我走?’
杨凡道:‘不能。’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但你若要爬出去,我倒不反对。’
葛先生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他爬了出去。
□□□
田思思看呆了。
无论谁看到葛先生,都会觉得他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冷,他这人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脸就像是永远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但他一见到这小胖子,各种表情都有了,不但笑了,而且还几乎哭了出来,不但脸色惨
变,而且居然还爬了出去。
这小胖子可真有两下子。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凭着哪点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看来好像并不比白痴聪明多少。
田思思看不出,别人也看不出。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跟鸡蛋一样,嘴张大得好像可以同时塞进两个鸡蛋。
杨凡又倒了杯酒,忽然笑道:‘你们坐下来呀,能坐下的时候何必站着呢?何况酒菜
都是现成的,不吃白不吃,何必客气?’
本来他无论说什么,别人也许都会拿他当放屁,但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立刻都变成了命
令。
他说完了这句话,屋子里立刻就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田思思本来是坐着的,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杨凡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悠然道:‘葛先生一定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田思思的脚立刻就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了,转过头,狠狠的瞪着这小胖子。
杨凡还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举杯笑道:‘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你们为什么不陪我
喝几杯?’
他只抬了抬头,一杯酒就立刻点滴无存。
田思思忽然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大声道:‘酒鬼,你为什么不用壶喝呢?’
杨凡淡淡的道:‘我的嘴太大,这酒壶的嘴却太小。’他有意无意间瞟了田思思的小嘴
一眼,忽又笑了,接着道:‘一大一小,要配也配不上的。’
田思思的脸飞红,恨恨道:‘你少得意,就算你帮了我的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你承认我帮了你的忙?’
田思思道:‘哼!’
杨凡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谢谢我呢?’
田思思道:‘那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为什么要谢你?’
杨凡笑道:‘不错不错,很对很对,我本来就是吃饱饭没事做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又大声道:‘无论怎么样,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
杨凡道:‘你真的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决心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田思思的声音更大,道:‘说不嫁就不嫁,死也不嫁。’
□□□
杨凡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向她作了个揖,道:‘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谢我干什么?’
杨凡道:‘我不但要谢你,而且还要谢天谢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么毛病?’
杨凡道:‘我别的毛病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么?’
杨凡道:‘我疑心你要嫁给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我要嫁给你,你晖了头了。’
杨凡笑道:‘但现在我的头既不晖,也不怕了,只要你不嫁给我,别的事都可以商量。
田思思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杨凡道:‘田老伯若是一定要逼着你嫁给我呢?’
田思思想了想,道:‘我就不回去。’
杨凡道:‘你迟早总要回去的。’
田思思又想了想,道:‘我要嫁人之后再回去。’
杨凡拊掌笑道:‘好主意,简直妙极了。’他忽又皱了皱眉,道:‘但你准备嫁给什么
人呢?’
田思思道:‘那你管不着。’
杨凡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管,只不过担心你嫁不出去。’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我会嫁不出去?你以为我没有人要了?你以为我是丑八怪?’
杨凡苦笑道:‘你当然不丑,但你这种大小姐脾气,谁受得了呢?’
田思思恨恨道:‘那也用不着你担心,自然会有人受得了的。’
杨凡道:‘受得了你的人,你未必受得了他,譬如说,那位葛先生……’
听到葛先生这名字,田思思的脸就发白。
杨凡悠然接着道:‘其实他也未必是真想娶你,也许是另有用心。’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另有个心?什么用心?’
杨凡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心,只怕他目的达到后就把你甩了,那时
你再回头来嫁我,我岂非更惨。’
田思思脸又气得通红,怒道:‘你放心,我就算当尼姑去,也不会嫁给你。’
杨凡还在摇头,道:‘我不放心,天下事难说得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田思思气极了,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美男子么?你凭哪点以为我会嫁给你?’
杨凡淡淡道:‘我是美男子也好,是猪八戒也好,那全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想等你真的
嫁人之后,才能放心。’
田思思道:‘好,我一定尽快嫁人,嫁了人后一定尽快通知你。’
她简直已经快气疯了。
不放心的人本来应该是她,谁知这猪八戒反而先拿起架子来了。
她再看这人一眼都觉得生气,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走。
‘等一等。’
田思思道:‘等什么?难道你还不放心?’
杨凡道:‘我的确还有点不放心,万一你还未出嫁前,就已死了呢?’
田思思怒道:‘我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凡正色道:‘当然有关系,现在你名份上已是我们杨家的人,你若有了麻烦,我就得
你去解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替你去报仇,那麻烦岂非多了,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
,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田思思肺都快气炸了,冷笑道:‘我死不了的。’
杨凡道:‘那倒不一定,像你这种大小姐脾气,就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何况……’他
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了人,田老伯却随时随刻都可能将你抓
回去,那么样一来,你岂非又要嫁定我了。’
田思思大叫道:‘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心,你说吧。’
杨凡道:‘我倒的确有个法子!’
田思思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想嫁给谁,我就把你送到那人家里去,等你嫁了他之后,就和我没关系了
,那样我才能放心。’
田思思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做事倒蛮周到。’
杨凡道:‘过奖过奖,其实我这人本来一向很马虎,但遇着这种事就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娶错了老婆可不是好玩的。’
田思思不停的冷笑,她实在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凡道:‘所以你无论想嫁给谁,都只管说出来,我一定能把你送到。’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想嫁给秦歌。’
杨凡又皱了皱眉,道:‘情哥?谁是你的情哥哥,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真恨不得给他几个耳刮子,大声道:‘我说的是秦歌,秦朝的秦,唱歌的歌,难
道你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杨凡摇摇头,道:‘没听过。’
田思思冷笑道:‘土包子,除了吃饭外,你还懂得什么?’
杨凡道:‘我还会喝酒。’他真的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好,秦歌就秦歌,我一定替
你找到他,但他是不是肯娶你,我就不敢担保了。’
田思思道:‘那是我的事,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杨凡道:‘我虽然可以陪你去找他,但我们还得约法三章。’
田思思道:‘约法三章?’
杨凡道:‘第一,我们先得约好,我绝不娶你,你也绝不嫁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二,我们虽然走一条路,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绝
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冷笑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三,你只要看到中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嫁,我看到中意的人,也随时可以
娶,我们谁也不干涉谁的私生活。’
田思思道:‘好极了。’
她已气得发昏,除了‘好极了’这三个字外,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条件本该由她提出来的,谁知这猪八戒又抢先了一着。
□□□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全都溜得干干净净。
杨凡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才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总沾了你的光,才能喝到这喜酒,
我也该谢谢你才是。’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爹爹呢?’
杨凡笑了笑,道:‘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说不定你也和这家人一样,早就跟葛先生串通好了的。’
杨凡点点头道:‘说不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
田思思四下瞧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他们的人呢?’
杨凡道:‘走了。’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放他们走?’
杨凡道:‘连葛先生我都放走了。为什么不放他们走?’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要将葛先生放走?’
杨凡道:‘他只不过要娶你而已,这件事做得虽然愚蠢,却不能算什么坏事,何况他总
算还请我喝了酒呢。’
田思思道:‘可是他还杀了人。’
杨凡淡淡道:‘你难道没杀过人?有很多人本就该死的。’
田思思脸又红了,大声道:‘好,反正我迟早总有法子找他算账的。’他松了半天气,
忽又道:‘他那暗器你能不能给我瞧瞧?’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杨凡道:‘不能就是不能,我们已约好,谁也不勉强谁的。’
田思思跺了跺脚,道:‘不勉强就不勉强,走吧。’
杨凡道:‘你急什么?’
田思思道:‘我急什么,当然是急着嫁人。’
杨凡又倒了杯酒,悠然道:‘你急,我不急,你要走,就先走,我们反正各走各的,我
反正不会让你被人卖了就是。’
田思思忽然抓起酒壶,摔得粉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那边还有壶酒还没被她看见……’
田思思忽又冲了回去,‘嗤’的一声,那边一壶酒也被她摔得粉碎。
她的气这才算出了一点,转过头,却看到杨凡已捧起酒坛子,正在那里开怀畅饮,一面还笑着道:‘酒壶你尽管摔,酒坛子却是我的,这坛口配我的嘴,大小倒正合适。’
□□□
田思思一路走,一路气,一路骂。‘死胖子,酒鬼,猪八戒……’
骂着骂着,她忽然笑了。
田心打算要写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记’里,本已有了一个唐僧,一个孙悟空,现在再加
上个猪八戒,角色就几乎全了。
这本书若真的写出来,一定更精采,田心若是知道,一定也会笑得连嘴都噘不起来的。
‘但这小噘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着笑着,田大小姐又不禁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叹息声听来倒并不十分伤感,无论如
何,知道有个人在后面保护着你,总是蛮不错的。
猪八戒看来虽愚蠢,那几钉耙打下来有时也蛮唬人的。
若没有猪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了西天。
□□□
猪八戒真的愚蠢么?
在猪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动物也许就是人。
□□□
正什。日正当中。
你若坐在树荫下,坐在海滩旁,坐在水阁中,凉风习习,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着杯用
冰镇得凉透了的酸梅汤。
这种时候你心里当然充满了欢愉,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但你若一个人走在被烈日晒得火烫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田思思气消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多热、多渴、多脏。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在噩梦里,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道路笔直的伸展向前方,彷佛永无尽头,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闪闪的发着光,烫得就好
像是一个个煮熟了的鸡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卖凉酒热茶的摊子,几个人坐在树下,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挥着马连
坡的大草帽。一面还在喃喃的埋怨着酒太淡。
但在田思思眼中,这几个简直已经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
到现在田思思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若在两天前,这种酒菜在她眼中看来只配喂狗,但现在,若有人送碗这种酒给她喝,她
说不定会感激得连眼泪都流下来。
她真想过去喝两碗,她的嘴唇已快干得裂开了,但酒是要用钱买的。
田大小姐虽没出过门,这道理总算还明白。
现在她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田大小姐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就会有人送来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钱’是样多么可贵的东西。
‘那猪八戒身上一定有钱,不知道肯不肯借一点给我。’
想到向人借钱,她的脸已经红了,若要她真的向人去借,只怕杀了她,她也没法子开口
的。
树荫下的人却直着眼睛在瞧她。她低下头,咬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那猪八戒怎么还没有赶上来,莫非又已喝得烂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在那里吃点喝点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次觉得杨凡的
话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
身后有车声马嘶,她回头,就看见一辆乌篷车远远的驶了过来,一个人懒洋洋的靠在前
面的车座上,懒洋洋的提着缰绳,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嘴角还带着懒
洋洋的微笑。
这酒鬼居然还没有喝醉,居然赶来了,看他这种舒服的样子,和田思思一比,简直是一
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
‘这辆马车刚才明明就停在门口,我为什么就不会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门的,为什么
反让这猪八戒捡了便宜?’
现在她只能希望这猪八戒招呼她一声,请她坐上车。
杨凡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马车走走停停,却又偏偏不离开她
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这副死样子还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气。
田思思忍不住大声道:‘喂。’
杨凡的眼睛张了张,又闭上。
田思思只好走过去,道:‘喂,你这人难道是聋子?’
杨凡眼睛这才张得大了些,懒洋洋道:‘你在跟谁说话?’
田思思道:‘当然是跟你说话,难道我还会跟这匹马说话么?’
杨凡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在跟我说话。’
田思思咬了咬牙,道:‘喂,姓杨的。’
杨凡眼睛又闭上。
田思思火大了,道:‘我叫姓杨的,你难道不姓杨?’
杨凡道:‘姓杨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个?’
田思思怒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姓杨的,难道这匹马也姓杨。’
杨凡道:‘也许姓杨,也许姓田,你为什么不问它自己去。’他打了呵欠,淡淡接着道
:‘你若要跟我说话,就得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火更大了,瞪眼道:‘凭什么我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第一,因为我姓杨,第二,因为我年纪比你大,第三,因为我是个男人,所
以你总不能叫我杨大姐吧?’懒洋洋的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要叫我杨大叔,我倒也有点
不敢当。’
田思思恨恨道:‘死猪,猪八戒。’
杨凡悠然道:‘只有猪说猪话,我看你并不太像猪嘛。’
田思思咬了咬牙,扭头就走,发誓不理他了,突听呼啸一声,杨凡突然拉了拉缰绳,马
车就往她身旁冲了出去。
前面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太阳还是那么大,若真的这样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
也得送掉半条命。
田思思一着急,大声道:‘杨大头,等一等。’
她故意将‘大’字声音说得很高,‘头’字声音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好像在叫杨大
哥。
杨凡果然勒住了缰绳,回头笑道:‘田小妹,有什么事呀?’
田思思‘噗哧’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总算占了个便宜,当然笑得特别甜,特别开心。
天下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占人的便宜。
田思思眨着眼笑道:‘你这辆车子既然没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杨凡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就不能再赶我下来呀。’
杨凡道:‘当然。’
他的嘴还没有闭上,田思思已跳上马车,突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吃吃笑道:‘你刚才
也许没有听清楚,我不是叫你杨大哥,是叫你杨大头,你的头简直比别人三个头加起来还大
两倍。’
她存心想气气大头鬼。
谁知杨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头大表示聪明,我早就知道我很聪明,用不着你
提醒。’
田思思噘起嘴,‘砰’的,关上车门。
杨凡哈哈大笑,扬鞭打马,车马前行,又笑着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
我有大头——大头的好处多着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运气,所以永远都活得很开心。
杨凡就是这种人,无论谁想要这种人生气,却很不容易。
□□□
正什一过,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
田思思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骑士身上,飘扬着一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系在他的手臂上。
这人当然不是秦歌,但想必一定是江南来的。
‘不知道他认不认得秦歌?知不知道秦歌的消息?’
田思思头伏在车窗上,痴痴的瞧着,痴痴的想着。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的去想秦歌,把别的事全都忘记。
可是她不能,她饿得要命,饿得连睡都睡不着。
一个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会有柔情蜜意?
田思思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杨凡道:‘不知道,反正离江南还远得很。’
田思思道:‘我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我……我有点饿了。’
杨凡道:‘你想吃东西。’
田思思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无所谓……吃点也好。’
杨凡道:‘既然无所谓,又何必吃呢?’他叹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
天不吃饭都无所谓,若换了我,早就饿疯了。’
田思思突然叫了起来,道:‘我也饿疯了。’
杨凡道:‘那么就吃吧,只不过吃东西要钱的,你有钱没有?’
田思思道:‘我……我……’
杨凡悠然道:‘没有钱去吃东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捱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
在屁股上,那滋味比饿还不好受。’
田思思红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你……你有钱没有?’
杨凡道:‘有一点,只不过我有钱是我的,你又不是我老婆,总不能要我养你吧。’
田思思咬着牙道:‘谁要你养我?’
杨凡道:‘你既不要我养你,又没有钱,难道想一路饿到江南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吶吶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赚钱。’
杨凡道:‘那就好极了,你想怎么样去赚钱呢?’
田思思又怔住。
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赚过一文钱,真不知怎么才能赚钱。
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凡道:‘当然是赚来的。’
田思思道:‘怎么赚来的。’
杨凡道:‘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教拳、保镖、护院、打猎、采药、当伙计,做
生意,
什么事我都干过。’他笑了笑,接道:‘一个人若想不捱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
是正正当当的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却不知你会干什么?’
田思思说不出话来了。
她什么都不会,她会的事没有一样是能赚钱的。
杨凡悠然道:‘有些人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这种人就算饿死,也没有人会可怜的。’
田思思怒道:‘谁要你可怜?’
杨凡道:‘好,有骨气,但有骨气的人捱起饿来也一样难受,你能饿到几时呢?’
田思思咬着牙,几乎快哭出来了。
杨凡道:‘我替你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来替我赶车,一个时辰我给你一钱银子。’
田思思道:‘一钱银子?’
杨凡道:‘一钱银子你还嫌少么,你若替别人赶车,最多只有五分。’
田思思道:‘好,一钱就一钱,可是……可是……’
杨凡道:‘可是怎么样?’
田思思红着脸,道:‘我从来没有赶过车。’
杨凡笑道:‘那没关系,只要是人,就能赶车,一个人若连马都指挥不了,这人岂非是
个驴子了。’
□□□
田思思终于赚到了她平生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来的钱。
这一钱银子可真不好赚的。
赶了一个时辰的车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两条手臂几乎已麻木,拉缰的手也已磨
得几乎出血。
从杨凡手里接过这一钱银子的时候,她眼泪几乎又将流出来。
那倒并不是难受的泪,而是欢喜的泪。
她第一次享受到从劳力获得代价的欢愉。
杨凡瞟着她,眼睛里也发着光,微笑道:‘现在你已有了钱,可以去吃东西了。’
田思思挺起腰,大声道:‘我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教我。’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一钱银子,只觉这小小的一块碎银子,比她拥有的珠宝首饰都珍贵。
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手上将这一钱银子骗走。
绝没有。
□□□
这市镇并不大。
田思思找了家最近的饭铺走进去,挺起了胸膛走进去。
虽然手里只有一钱银子,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个百万富翁,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富有过
店里的伙计虽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着,还是替她倒了碗茶来,道:‘姑娘要吃点什么
?’
田思思先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气,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香菇。’
无论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香菇当然有,而且是从口外来的,只不过贵得很。’
田思思将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放,道:‘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给我炖只鸡来。’
她决心要好好吃一顿。
店伙用眼角瞟着那一小块银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炖鸡要五钱银子,姑娘真的要吃吗
?’
田思思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的伸出手,悄悄将桌上的银子盖住了。
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价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钱银子是多少钱。
现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们这里有一钱银子一客的客饭,一菜一汤、白饭尽管吃饱。’
一钱银子原来只能吃一客‘客饭’。
作一个时辰苦工的代价原来就只这么多。
田思思忍住泪,道:‘好,客饭就客饭。’
只听一人道:‘给我炖一碗香菇火腿肥鸡,再配三四个炒菜,外加两斤花雕。’
杨凡不知何时也已进来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一张桌上。
田思思咬着嘴唇,不望他,不听他说的话,也不去看他。
饭来了,她就低着头吃。
但旁边火腿炖鸡的香味却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钻。
一个人总不能闭着呼吸吧。
田思思恨恨道:‘已经胖得像猪了,还要穷吃,难道想赶着过年时被人宰么?’
杨凡还是不生气,悠然笑道:‘我的本事比你大,比你会赚钱,所以我吃得比你好,这
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谁也不能生气。’
这市镇虽不大,这饭铺却不小,而且还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个满脸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的走到柜台,把手一伸,道:‘牛大爷要
我到柜台来取十两银子。’
掌柜的笑道:‘我知道,牛大爷已吩咐过了,今天来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两银
子赏钱。’他取出锭十两重的银子递过去,笑道:‘姑娘们赚钱可真方便。’
这女人接过银子,一扭一扭的走出去,忽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若觉得我们赚
钱方便,为什么不去找你老婆和女儿也来赚呢?’
掌柜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了个臭皮蛋。
田思思正在听着,杨凡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赚钱比你方便?’
赶一个时辰车,只有一钱银子,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
看来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杨凡又道:‘她们赚钱看来的确很方便,因为他们出卖的是青春和廉耻,无论谁只要肯
出卖这些,赚钱都很方便的,只不过……’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种钱赚的虽方便却痛
苦,只有用自己劳力和本事赚来的钱,花起来才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田思思忍不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觉得这猪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许头大的人确实想得比别人多些。’
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
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个人,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酒喝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账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宵夜,若是还
剩点酒下来,那更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
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这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晚上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
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鸾铃声响,两匹青驴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
,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驴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崭新的鞍
,发亮的蹬,鲜红的缰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衣服
,一双大眼睛滴滴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就是镇上最大的
饭铺了么?’
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
想吃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准备。’
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象样的饭铺
都不会有。’
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就只有将就
着点吧。’
提马鞭的孩子摇着头道:‘这么脏的地方,姑姑她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
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么能吃?你当我们是什
么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
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
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他随手摸出锭
银子,‘当’的,抛在柜台上,道:‘这是酒席定钱,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
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田思思,才一跃上鞍,两匹驴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喝采道:‘好俊的驴子,我入了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
这人满脸大胡子,敝着衣襟,手里还端着杯酒,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人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驴子想必不错的了。’
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
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人高高瘦瘦的身材,腰畔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错,只不过两眼
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烫不平,
但身上却穿着件嫩绿色的长衫,手里还握着柄赤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
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就这几人比起来那大头鬼看来还真
比较顺眼得多。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姑想必有点来头
。’
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
爷才是。’
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么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么,
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
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么,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么?’
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
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耽在这种小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
比得上美公。’
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往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
了。’
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字,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见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
必精采很多。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要的子弟,就是武林当家的
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的贵冑,我也不会奇怪的。’
牛大爷点点头,道:‘倒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看,这两个孩子的姑姑说不定就是京里
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
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
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么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婊子。’
牛大爷怔了怔,道:‘婊子?’
季公子道:‘婊子是干什么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
牛大爷笑道:‘但婊子怎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
季公子道:‘我绝不会错,她不但是个婊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婊子。’
牛大爷的兴趣更浓,道:‘哪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婊子是被人挑的,她这婊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
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
牛大爷笑道:‘她那块地方难道长着草么?’
‘她那块地方非但没有草,连根毛都没有。’
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
着田思思。
田思思却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都不懂,她决定以后要问问那大头鬼,‘婊子’究竟
是干什么的。
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凭什么架子要比别人大
?’
季公子道:‘这只因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越想跟她上床。’
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打动,等等说
不定也得去试试看。’
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么?’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
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女子,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
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的。’
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
挑中的是谁?’
两人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点勉强。
□□□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的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
非已跟她有一腿?’
季公子嘿嘿的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季公子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顾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道这里有牛兄
这么样个好户头?’
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该够了吧。’
季公子还是嘿嘿的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病鬼’已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
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
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着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
是偷来的。’
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到新郎?’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等这三人一走回雅房,就悄悄问道:‘婊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
新娘子?’
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思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么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
杨凡上下看了两眼,道:‘你真的不懂?’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么问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
□□□
开饭铺的人大多都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婊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
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都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
红巾。
□□□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她总算明白婊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
忽然就生起气来,嘴噘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又不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进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的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
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去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穿袜子。
只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毡,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
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这双脚旁边,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慢慢的走了进来。
一手捧着心,一手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眉轻轻的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
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
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
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姿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是个东施。
布袋戏里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睛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那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
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功夫,才从门
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时,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因为她扭得那么厉害,叫人忍不住为她提心吊胆,生怕她还没有走到时腰已扭断,骨头
就已扭散。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盆就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她一个人吃。
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个绿头苍蝇
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里面都有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一小碗稀饭,几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牛大爷只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跨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势抱了抱拳,笑着道
:‘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六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样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道:‘那只不过是句客套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已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那牛大爷像是条笨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
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
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进。
他用手指在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出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
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了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一点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有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屁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若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错了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出来了,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子看在眼里。’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要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实在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波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的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都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笑了,用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倒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母狗,又肥又壮的母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凸起。
季公子一直背着双手,在旁边冷冷的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过来,淡淡道:‘其实两位
也不必生气,张姑娘忽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的。’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这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
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已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俩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的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的叫。
季公子一脚踹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的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剑已出手,一剑刺了
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冷汗湿透。
他已看出这双筷子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皱了皱眉,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
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
的手脏。’
□□□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的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耽心,晚上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
觉都成问题,谁知杨凡好像忽然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间房,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
早点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的直笑,彷佛又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噘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至于她自己,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场的红丝巾,她的脸又不觉有点发红、发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直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么大的胆子。
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在上面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看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迷了。
女人看看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很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己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
的想让人家看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
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
服不知什么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里去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推开窗
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么东西都
有,就只没有水。
她唯一能找得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