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九并没有深问,她是商家之女,自是知道男人在外经商的那些不足与家人道的事,只是点了点头道,“相公早去早回。”
“我掌灯前定会回来……”连成珏说完又静了一会儿道,“若是回不来,你也不必等我,自行睡了吧。”他的目光在穆九微微凸走的肚子上流连了一会儿道。
“好。”
苏州城外关帝庙
连成珏站在庙前观望许久,却不见管仲明的人影,就在他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或者是管仲明不敢露面之时,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打到了他的小腿,他微皱了眉头转过身一看,却是一个年过半百,须发灰白的枯瘦肓道人,道人手上拿着摇铃,摇铃下又挂着一个竖幅的幌子,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字。
“这位公子,可是在等人?”
连成珏听他一张嘴便是胶东口音,先是一愣,“你是……”
“请卜一卦吧。”
难不成此人是替管仲明传话的?“不知仙长卦摊何在?”关帝庙前摆摊算命的成山成海,一个挨着一个……这样的瞎道人在别的地方许是显眼,在此处显然极不起眼。
“就在那里。”肓道人指了指树荫下一个孤零零的卦摊,那卦摊的桌椅板凳都是极破旧的,但还算干净。
连成珏跟着他到了卦摊前,坐了下来。
“请问公子可是XX年XX月XX日所生?”肓道人张嘴便将连成珏的生辰八字说了出来。
“呃?”
“许久不见,竟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怕是以为我早死了吧。”
这个年过半百枯瘦异常的肓道士竟然是管仲明?管仲明虽不是胖子,却也是极强壮的中年人,须发更是……他刚想要细问,却见管仲明拿着算盘煞有介事地算了起来。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是谁将我的行踪漏给了锦衣卫,再加上连家的花红……现在追杀我的人极多……”
“那……”听到了追杀他的人极多,连成珏忍不住心中一喜……脸上又马上换成了凝重之色,“他们可知你我的关系?”
“他们若是知道,你我此时又哪还有命在?”知道他们俩个关系的人多数都死了,再有就是连成璧约么能猜出来,可连成璧不止不是个傻子还是个极聪明的,疯了才会说出自己家诈死的庶子与江洋大盗有干系,便是这样,这关帝庙只能暂居,当初他以为拿了银子就能早到江南,却没想到一路上却遇上了几拨的追杀,虽说那些人不是被他杀了便是被他给躲了过去,他也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在关帝庙藏了许久,才找到这个在关帝庙前摆摊多年,但因性情古怪素来不与旁人来往的肓道人,杀了他之后扮成他的模样藏了起来,想到这里他暗自冷笑,若非他这么久以来躲避追杀,少吃少喝,怕也不会瘦成现在这模样……
“那舅舅你……”
“听说你成了穆家的姑爷?”
“正是。”
“穆家本是江南豪商,家丁护院无数,趁着旁人还不知我此时的身份更不知你我的干系,你将我带进穆家暂避,待风声过后……我自会离开,不会给你添乱。”
不会给他添乱?他是穆家的姑爷不假,可带回来一个断了一条腿的枯瘦老头算是怎么回事?若是那些追杀他的江湖人知道了……“那些江湖人为何追杀你?我听说你已经被捉……伏……”
“被抓到的不是我,只是我的几个心腹兄弟,锦衣卫为了领功,硬将蒋三指认成了我,偏连成璧不知为何知道了我还活着,将花红涨到了一千五百两黄金……他倒真是舍得,待风声过了,我定要他一家的性命……”
现在是你要我一家的性命……连成珏低下了头……眼里掠过一抹杀机……
管仲明用那双伪装成瞎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连成珏,自己的这个外甥是条毒蛇,当初他为了是否和这个血缘亲人相认,暗自查看了他不下二十次,初时他以为这孩子自小长在锦绣堆里,被荣华富贵迷住了眼,为了自保不惜给小自己两岁的嫡出弟弟做奴才,全无管家人的心计,更不似他一般杀伐绝断,刚想要放弃他时,却瞧见了他在背着人时,瞧着嫡出弟弟那怨毒的眼神,以及旁人转身看他时,他刹那间变得自然的笑。
有这般的心计,这才不愧是他的外甥,因此他才会寻机与他相认,这些年这个外甥也没让他失望过,只除了他不肯轻沾血腥,一心只想着连家的产业,这也不能怪外甥,他一生杀人越货,到头来不过是被黑白两道通缉的下场,外甥这条路却是真正的杀人放火金腰带……
连成珏太像他了……实在是太像了,连他自己都没瞧出来他们甥舅两人有多像,比如此时他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没有一丝笑纹,眼神看起来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脚却摆出想要随时逃掉的样子,管仲明久走江湖,什么人没见过,连成珏刚一坐下来,他便察觉了……
“程家对不起你,占尽了你的便宜却弃之不顾,我这才想要劫了珍宝斋,替你讨回公道,因此才失风折损了最后的心腹,你欠我的。”管仲明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是有得选,他定会当场格杀了连成珏,偏偏他没得选,这两日已经有几拨人来过关帝庙探听他的下落了,若非他扮得实在是好,八成早就……
连成珏暗自握紧了拳头,却也只得绽开了一朵笑,“舅舅您只要不嫌烦,我那里自是您想呆多久,便呆多久……”
许樱抿了一口颜色浑浊的药汤子,安胎药说不上是顶苦的,偏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味儿,滑腻中带着点儿甜,甜里又透着苦,再加上枯枝败草的味道,混在嘴里竟比纯粹的苦还让人难忍,连成璧坐在一旁看着她皱着眉头喝药,似是觉得药难喝得很,可还是咬了咬贝齿像是下了什么狠心一样,吸了一口气,自丫鬟手里拿过药,猛地一口灌进去,再拿蜂蜜水冲淡了嘴里的药味……那模样透着十足的孩子气,与她平素里佯装出来的大人模样全不相同。
“大夫每次来都说我这一胎极稳当,偏又每次都让我喝这苦药汤子,好似是不写药方,便白来了一趟一般。”
“娘子果然神机妙算,那神医定是这般想的。”连成璧笑道,他身在翰林院,每日里除了公文琐事,便是听同僚说各地风情,其中有一个恰好家里世代为医的,便说了这许多为医的关窍,听起来颇长见识。
许樱瞪了他一眼,“今日老爷您过午便回了家,可是衙门里无事?”
“末时正梁兄的幼子周岁,在一品楼设宴款待同僚,衙门里又没有什么不能推的事,索性过午便都回家换衣裳了。”连成璧弹了弹自己的衣袖,翰林院只有在皇上忙的时候才忙,如今皇上还没有亲政,刘首辅自有亲信,虽说翰林院的事也不少,但绝称不上是忙,现在他身在翰林院才想明白,所谓清贵,头一宗就是清闲。
许樱看了眼座钟,“老爷既是无事,等会儿人牙子进府送丫鬟,您不妨与我一同挑一挑。”
“谁说我无事?”连成璧挑了挑眉,“我还有一本书没看完呢。”
许樱知道他是既不想在书房里呆着,又不想跟她一同料理琐事,只是想在她左近磨蹭,便也不拆穿他,“既是如此,您在屋里看书就是了,我挑完人就回来。”
“外面来得人,虽说是人牙子带来的,也难保身上带着些虱子跳骚,你离远些。”
“晓得了。”
老总管找来的人牙子是个四十多岁微微有些发福,长得像白面团似的妇人,青衣白裙瞧着利索得很,一张嘴也是极利落的样子,“奴家姓吴,您叫我吴婶便行了,原就常在京中大宅门里走动,原也听说了探花娘子您是个随和大度的,偏无缘相见,今日见了,旁人倒漏说了您貌美如花呢。”
许樱抿嘴笑了笑,懒得与人牙子多言,“不知这次吴婶您了几个孩子供我挑选?”
“您家里想要买人伺候,奴家自然不敢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过来碍您的眼,挑来捡去的带了十个供您挑。”
十个……若是十个顶好的,也尽够了,许樱也知道京里买奴婢的规矩,大户人家甚少从外面买人,多半先可着自家的家生子,家生子不够了这才买外来的,便是如此,像是吴婶这样常在大宅门里走动的人牙子,手里常年都备着好货,挑来捡去好一半坏一半的买,比如这次来连家,他们是头一回打交道,吴婶说带来的都是顶好的怕是说瞎话,可有一两个壮门面的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