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不信连俊青会变心,怕是有人从中做梗,若是这样,她再传信怕也一样要石沉大海,唯今只有……
“把我的灰鼠披风找出来。”许樱想到了就要去做,谁知道唐氏什么时候派人上山来呢,若是那个时候她还没把信传出去,回到许家母亲真有可能被流言蜚语挤兑死。
“外面还下着雪呢,姑娘您要去哪儿?”
“去赏雪。”许樱说道。
连成璧拢了拢身上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风雪中低着头走着,在漫天的风雪中似是一团火似地显眼,怀里的信像是沾了某种说不出来的香,又似热得烫人,他抬起头,看见远处因风雪而少有人迹的墨香斋前,只有一行被风雪盖住的浅浅脚印。
他推开墨香斋的门,掀掉头上的风帽,墨香斋是茂松书院的藏书楼,平素天好的时候人不少,今天下了雪,天气冷,墨香斋为了怕走水,又向来不放火盆,冷得很,如今空旷得只剩摆满了经史子集的书架。
冬天天黑的早,加上下雪天阴,如今才不过申初时分,墨香斋就有些阴暗,在某个角落里不知谁点了一盏油灯,随着窗缝吹进来的风,忽明忽暗。
“请问……”
“来的可是连师兄?”灯影下穿着雪青缎面灰鼠衬里披风的少女,婷婷玉立。
“正是。”
“许樱一时情急乱了方寸,这才请连师兄来此一叙。”
连成璧见许樱话说得急切,忙收敛心神,“许师妹有话请讲,连某定当竭尽所能。”
“许樱想请连师兄代传一封信。”许樱从书桌上拿出一封墨迹才干的信,当着连成璧的面装进信封里,却没有封口。
“给谁的?”
“连山长。”许樱说道,“连师兄怕也是知道外面的传言了,我四婶虽得了报应,可那流言却是禁不住的,总有无知妇孺乱嚼舌根,因此事也与连山长有关,我这才想请连师兄代为传信……只盼着他能不改初心,让我母离了许家。”
连成璧虽说聪明,却没想到许樱竟是这样的心思,“那些无知之人为逞口舌之快,难免胡乱编排,师妹何必放在心上,许夫人高风亮节,又岂是那些人能抵毁得了的。”
“人言可畏。”唐氏是不会放过董氏给母亲生搬硬套的把柄的,许家反倒比别的地方更凶险。
“可……岂不是做实了流言?”
“若是连山长娶了我母亲,无非是一段佳话罢了。”就算不是佳话,母亲嫁给连俊青,远远的离了许家,旁人说些什么又有何妨。
“师妹真的舍得……”叔叔的心思,连成璧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若真把信交给了叔叔,叔叔就算是拼死也要向杨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许二奶奶真的嫁给了叔叔……像是许家这样的人家,就算是媳妇改嫁,也没有让孙子、孙女在旁地人家做拖油瓶的道理。
“我娘吃过太多苦了。”她倒没什么,现时就把她扔到荒郊野地里她也能活,许家无非是虎狼窝罢了,她已然定了亲,许家又能拿她如何,上一世她都活到了出嫁前,何况这一世。
许樱紧抿着嘴唇,眉头微皱,连成璧见过女孩子在他跟前摆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却从没见过许樱这样的表情,这个女孩子,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了吧,就算是……
“十弟!十弟!”外面忽然传来连成珏的声音,连成璧心中一紧,被人看见自己跟许樱于暗室之中私会,他一个男人倒没什么,许樱的名声……
他转过身,却见许樱已经不见了,身边只留一丝馨香,他看向远处灯光照到的暗影处,却怎么也看不清许樱在哪儿。
“十弟,你在这里做什么?”连成珏手里提着一盏写着茂松书院四个字的白纱灯笼,他本来长得比连成璧高一些,灯光更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来找几本书。”连成璧背对着连成珏把信揣到怀里。
“可找到了?”
“太黑了。”连成璧拿着油灯说道,“外面竟要提着灯笼才能看见路吗?”
“我怕寻不到你,又要到别的地方找,那个时候天就黑了。”
“还是九哥想得周全。”
“你要找什么书,我替你找。”连成珏向前走了两步,鼻翼间充满了某种熟悉又陌生的香气,连成璧素来最恨别人把自己当女人,向来不薰香的,连成珏东张西望了起来。
“我与人说典故,忽然自己也拿不准了,来寻搜神记。”
“哦。”连成珏将灯笼提高,似是在照书架上的书,“搜神记似是在里面……”
连成璧拿着油灯到了左边第三排书架,掂起脚尖一抽,“找着了,是有人乱放了。”
连成珏快走两步拿灯笼照着连成璧手里的书,可不正是《搜神记》,“十弟记性如此好,怎会有吃不准的典故呢。”
“这样的闲书,无非是囫囵吞枣罢了,当时记得,时日久了自然是忘了。”连成璧把书收好,向外走去,“九哥可是还有书要看?”
“没了。”连成珏摇了摇头,许是与连成璧私会之人已经走了,茂松书院的女眷不多,能与连成璧私会的更少,说到底也就是伺候杨老太太、杨氏、许四姑娘的丫鬟还算年轻,姿色好的更是凤毛麟角,除非……连成珏想起连成璧对杨国良素来不假辞色,近日更是数次无礼顶撞,莫非……
若是如此,连成璧可真的是荒唐过份了,他是庶子,连成璧是嫡子自小他便矮了连成璧一头,祖母虽说面上说一碗水端平,可从来都是说让他照应弟弟、让着弟弟,自己若非还算机灵,四处广结善缘,把弟弟显得更加任性不懂事,怕是早就被当成奴仆一般对待了。
更不用说……连成珏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更觉得心中有一块石头压着一般。
连成璧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向前走,连成珏小跑了两步追了上去,替他掌着灯照亮。
两个人离开了墨香斋,关门时一阵风吹过,只有豆大灯光的油灯也熄灭了,许樱从阴影处走出来,微微推开窗,目送着在风雪里往学生们所居的竹香院走去的连家兄弟。
刚才屋里“只有”连家兄弟两人,刚进来的连成珏目光阴冷的像是冰,背对着他的连成璧没看见,躲在阴影里的许樱可看得一清二楚。
庶子这两个字像是两座山一样的压在连成珏的身上,许樱还记得上一世,连成珏的马夫与人争执,骂另一个人是丫头养的,连成珏夺过马夫的马鞭,狠狠抽了马夫十几鞭子,将他打了出去。
连成珏可不就是丫鬟养的吗?
若非连成璧读书好,竟似了连俊青,十六岁就考上了秀才,十八岁就中了举人,连家大房想有个能接手生意的人,都不会让他上祖谱。
是了……现在的连成珏,虽有连九少名头,却是个未上祖谱的。
在那个时候,许樱差点儿以为连成珏要趁月黑风高没有旁人,拿什么东西打碎连成璧的脑袋,可连成璧转身的时候,连成珏脸上又是和煦的笑容了,仿佛从来都没有脾气,从来就没有不高兴过。
连成璧问她可舍得让母亲嫁到连家,自己却留在许家,许樱说舍得,除了许樱知道自己能在许家活下去之外,未尝不是因为她更怕连家,她……怕连成珏,上一世被连成珏所弃之后,不管她后来使过什么计策阴谋,都从来都是躲在幕后的,恨……但是……也怕……
她知道连成珏能有多狠,她也知道连成珏有多会迷惑人心,连成珏简直是她两世以来见过的最凶恶的恶人,却长着一张最纯善的脸,她如今不恨连成珏了,却在看见连成珏在连成璧背后时那张阴狠的脸,畏惧起来。
许樱轻轻叩了一声院门,等在角落里的麦穗立刻过来,开了门,“姑娘,你可回来了。”
“我不在时有人找过我吗?”
“瑞春姐姐曾经找过姑娘,奴婢说姑娘已经睡了,她就走了。”
许樱快步进了屋,把披风脱了下来,又换了寝鞋,“把鞋和披风偷偷地放在火盆边烘干,不要让别人看见。”
“是。”麦穗应下了之后欲言又止地瞧着许樱,“连十爷答应姑娘了吗?”
“应下了。”
“姑娘为何不与老爷商量……”
“外祖父入了冬身子就不好,我怎好再拿这些事烦他。”
麦穗知道许樱没跟她说实话,也没说别的,拿了鞋子和披风出去了,许樱脱了衣裳掀开已经被汤婆子捂得极热的被子,躺到了床上,过了一会儿麦穗回来了,见许樱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撂下了床帐子,又吹了灯,这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