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绵绵不绝的冷雨。有一部苏联小说叫《多雪的冬天》,这冷雨就是冬天的前奏。
从兔子广场往新西伯利亚国内机场方向坐四站公交车,那里是几栋四五十年代盖的旧楼。我和老马踏着落叶,顶着雨,穿过坑坑洼洼的几十米街区小路,进到楼里。楼旧归旧,楼道里干干净净。
上得4层,左侧,我们按响了依拉老太太家的门铃。这是扇普通的木门,没有防盗装置。
开门的就是依拉老太太。70多了,中等个子,自然地发福。她的牙已经豁了好几个,脸色倒是红润。但老马说她心脏不太好,老马每次从中国来西伯利亚,都要给她带药,依拉还就是信中药。
同丹妮娅一样,依拉也是上世纪30年代初在哈尔滨出生的,50年代在哈尔滨市公安局做一般性的打杂工作。那时候俄国人在哈尔滨有10几万,占哈尔滨人口的六分之一,依拉在公安局工作也就不稀罕了。1958年,中苏两国分歧已公开化,这年9月,依拉就早早被遣返回了俄罗斯。由于她没有什么专长,还由于她从中国回来,她被安排在一家工厂当普通工人,直到退休。
我仔细打量依拉的房子:普通的两居,没有过道,比老马租的那两居还小。严格说,就是一室一厅。房间不大,厅也就十六七米。没有几件家具,所有的家具也都是旧的,像我们70年代贴着木纹三合板的那种。有一对沙发,也像我们文革后期自己做的最简易的那种。还有个长沙发上堆着东西,有客人来时可以睡个人。老马说,他刚来新西伯利亚没来得及租房子那几天,1米90的个子就睡在老太太家的沙发上。这么说,依拉老太太对这位哈尔滨小老乡确实不一般。
依拉跟丹妮娅他们都认识。新西伯利亚最多时有500个出生在哈尔滨的人。他们自己不定期出版一张“哈尔滨”报,聚在一起唱怀念松花江的歌。
如果说丹尼娅身上更多一些知识分子味,甚至是贵族味;那么依拉身上更多是普通劳动人民的质朴和热忱。
依拉丈夫早去世,她一个人住这儿。今天正好他儿子阿廖沙来帮她修窗户。只要老马跟她通电话,她总是要老马来玩,来吃饭。她不断张罗着唠叨着,把她冰箱里的珍奇拿出来请你。从这点上说,依拉的待客跟中国农村里热情的老大妈一模一样。
我就不客气了,边喝咖啡边拿依拉自己做的马铃果酱抹在面包上吃,我还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酱。
跟所有俄罗斯城里人一样,依拉在郊外有个菜园子,或者叫别墅。别墅的等级完全跟主人的经济状况有关。家境不大好的,别墅也就是菜园子,周末去忙一两天,秋天去收获。西红柿、黄瓜不用到市场买了。特别是能储存的,土豆、洋葱、胡萝卜、大蒜,几麻袋,存放到楼下的地窖里,够吃上半年,这样能省去一大笔开销。依拉的情况就是这样。她1个月的退休金才1000多卢布,合人民币300元。房租要300卢布,水、电、电话200卢布,能自己支配的也就500卢布了。俄罗斯冬季菜价那么贵,她是买不起菜的。其实对大部分俄罗斯人来说,菜园子都是经济生活也是休闲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只有个别富裕的,把别墅修得豪华,修到河边,种菜是做做样子,主要是游泳,钓鱼,打猎,或者会情人。
依拉的日子一看就是过得很拮据。除了面包牛奶,她不敢随便化钱。你想想,好一点的鱼、肉1公斤几十上百卢布,一般水果也是1公斤好几十卢布,依拉确实不敢问津。可惜的是她中国话几乎忘光了,不然,做点口语翻译,日子会好过得多。阿廖沙本来在无线电厂有份不错的技术工作,但工厂关门了,儿子只能去一所学校,做做电灯电线电器修理的活儿,打打杂,收入也很有限。想做生意,没本事也没本钱。儿媳呢?倒是在新西伯利亚小有名声:是市里的少年女子国际象棋冠军,可此冠军非彼冠军,比不上卡斯帕罗夫、卡尔波夫,她的工作也只是在体育馆辅导辅导爱棋的孩子们,不指望有多少钱。
这就是依拉一家了。我们同他儿子打过招呼,儿子反映不冷不热。他看样子还不到40岁,可早早地显出一种老态和沧桑感。
我们给依拉带来了一条真丝围巾,还有一个中国结。当然还有“速效救心丸”和中国的“味素”。依拉高兴得马上披上围巾打了个转。那个中国结,她把它挂在了自己房间的墙上。
说来老马是她真正的“老乡”都是哈尔滨生哈尔滨长大的。且不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看得出来,依拉是把老马当亲人,当半个儿子看待的。要不是老马的俄语还不怎么过关,那就听老太太没完没了地叨叨了。
依拉抖抖索索地从房间里翻出一大纸包东西,给我打开。原来是一大摞老照片。许多照片都发黄了,还有几张边角都破损了。
依拉坐在那个简易沙发上,一张又一张向我介绍:这一张是她的爸爸妈妈,那一张是她自己;这一张是在太阳岛上拍的,那一张是在自己家园子里拍的。那时她爸爸妈妈都那么年青,她爸爸西服革履,系着黑领结;她妈妈一袭白色布拉吉;背景是一辆老式汽车。10来岁的依拉一看就是无忧无虑的漂亮姑娘。
提起自己童年,提起哈尔滨,依拉是那么快活,忘却了眼下生活的艰辛。
不知不觉中,在老太太家呆了两个小时,咖啡都添了两次,屋子里飘着浓浓的香味。
我和老马要告辞了,依拉要留我们吃晚饭。可我们知道不能让一个心脏不好的老人再为我们张罗了。老马把一张500卢布的票子给依拉,依拉坚辞不收。老马说:我上次住你家,不是打了长途电话吗?这一下依拉不吭声了--俄罗斯人的习惯,朋友归朋友,请客可以,借用别人电话要征得人家同意,也应付钱;再一点,请人家帮忙出车,哪怕一两个整天都可以,但你要给汽油费;虽然汽油费在俄罗斯极便宜,但规矩在。
依拉嗫嚅着,说老马给多了。老马就硬往她手里塞。拗不过老马,依拉转而找出几个塑料袋,到厨房里又是装土豆又是装胡萝卜,我们直说:行了行了,拿不动了!依拉还从冰箱里取出整整一玻璃瓶马铃果酱,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你爱吃。她打开冰箱的时候,我见到里边塞满了各种玻璃罐头瓶,封着盖,都是依拉自家制作的草莓、蘑菇之类。而厨房和客厅角上,居然还放着几个南瓜。
一个退休工人,主要就靠这些度过西伯利亚漫长的冬天了。虽然冻饿之忧不会有。
依拉想回一趟哈尔滨,那儿才是她的童年她梦里的家。
依拉的梦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