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西伯利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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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莫斯科七昼夜(1)

俄罗斯第三大城市新西伯利亚机场的国内候机厅不大,还显得有些陈旧和空落。俄罗斯的航班正点率极高,旅客周转快,这或许也是不急于修缮和扩建候机厅的原因。当然,90年以来经济大滑坡,目前也只是恢复期,没钱恐怕是最主要的。

是尤里驾着他的旧丰田送我来机场的。尤里是新西伯利亚中国武术的教练,今年已有47岁,可看上去刚刚30出头,这在往往显老得早的俄罗斯人中很罕见,我想这跟他多年习武并恪守中国式的健康生活方式有关吧!他多年师从原黑龙江武术馆馆长、既当过《北方文学》小说编辑后来又当《精武》杂志主编的马福林。老马在塔斯社工作多年,现已在新西伯利亚定居,一般是半年做水果集装箱生意,半年在俄罗斯大地或回国漫游,间以读书和写小说,这在中国闯荡俄罗斯的商人中可谓凤毛麟角。老马今天也来送我,和我同行的是《中国工人》杂志的老郭。本来老马要全程陪我们去莫斯科的,可正被一个新到的生意上的合作者,其实是只想到俄罗斯发横财对俄罗斯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缠得焦头烂额,于是只好让我们自己去。老郭60年代大学毕业,如今只会一句“哈拉少”,我多少还能对付几句,于是老马让我给老郭当“翻译”,说好翻译费一天20美元。那20美元当然是老马掏,而且是戏言。于是我这个半聋半瞎的,带一个全聋全瞎的去闯荡莫斯科了。

这一天是2002年10月24日。10月23日深夜和24日早晨我们没有看电视新闻,对莫斯科发生的事情还浑然不觉。如果按原定计划,我们该在20日或21日出发的,老郭和那个生意人、也是他的老乡晚到了西伯利亚,于是我们的行程也只好推迟。

飞机是下午2:30分起飞,我们12点半就到了机场,按莫斯科时间还是早晨8点半。俄罗斯都是10点上班,也就是说,大多数人或许正在睡梦里。大厅里没有几个人,柜台还没开始办登机手续呢。

大厅里有两台悬挂在空中的电视机,正播新闻。尤里盯着看了一会儿,跑过来比划着对我说,莫斯科出事了,是“切庆依”劫持人了。尤里说得快,我的俄语“丫丫呜”,只知道车臣恐怖分子又起事端,往下就听不懂了。我不知道起初为什么把“切钦伊”译成了车臣,或许译者是个山东人。

我问尤里:有没有人死了?尤里说没有。我松了口气。

安检之后,和老马和尤里挥手告别。候机室里陆续到了六七十人吧,但仍然安安静静。我上三楼酒吧去买了一瓶矿泉水,酒吧除服务员外空无一人。

用短笛吹奏的美国影片《爱情的故事》的主题曲,在候机室里轻轻回荡;一只不请自来的麻雀悠然地飞着,时而停在一处已破的顶棚旁边;没有人去注意它,除了我。

旅客提前半小时就登机,飞机提前5分钟就滑向跑道,俄罗斯的航班就这样准确。我的邻座是一位在商店搞经销的小伙子,我们客客气气地交谈了几句,也就各看各的报,各睡各的觉了。我问空姐:有没有《真理报》?空姐说没有。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老古董,问得让人好笑。其实即使有《真理报》,我又能看懂多少?做做样子而已,中国人不是文盲,也像俄罗斯人一样爱读书看报。于是我随手拿了一份英文的《莫斯科新闻》,那更是一种自我安慰。我只看懂了两张并排的普京和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照片。报上还没有车臣人劫持人质的报道。

跑道上居然有阳光。我来西伯利亚之后,已经历了三次以上的大雪和数不清的阴雨绵绵的日子,西伯利亚的秋冬之交总是这样。这难得的阳光让人有好心情,何况我们正飞往莫斯科。

5小时之后,图154稳稳降落在位于莫斯科西南郊的道玛杰特瓦机场,这是俄罗斯的国内航班的机场,如今也包括一部分飞往原苏联国家的航班。莫斯科太大了,共有4个机场8个火车站。

新华通讯社莫斯科分社的老周来接我们。老周和老郭是大学同学,有同班同室之谊。原本要接待我们的一位侨领还在哥本哈根没回来,我们干脆就住新华分社了。

莫斯科居然也有阳光。晚秋的林带正渐渐由金黄转为褐黄,落叶覆盖着路边的黑土,更衬托出白桦树的那种洁白;而紧靠在白桦树的背后,是既高大又有纵深感的红松林,就好像威猛的骑士护卫着娇小的白雪公主。

老周说:莫斯科秋天天气不好,昨天刚下过雪。你们来,这阳光也难得。

可老周接着说:昨天晚上刚出大事,几十名车臣恐怖分子在市中心一个剧场劫持了800多名人质。老周已退休,是作为“家属”来新华分社的,顺便帮忙做些工作。他不通俄语,再具体的情况他也说不清楚了。他夫人黄慧珠是分社社长。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来莫斯科不是时候。劫持800名人质,这可是美国9.11事件后最大的恐怖活动了。

正值莫斯科时间下午四五点,阳光时隐时现,散淡而清冷。草地和松树点缀着昨夜的雪,接连不断的广告牌从机场路直通向城市中心。即使城市中心也时见大片的林地。广告差不多都是外国公司的,广告牌点缀着秋天的树枝和尚未凋零的叶片。汽车的河流交叉着、拥挤着、奔突着也谦让着。

我在1986年5月出访匈牙利时曾路过莫斯科,并住了三天。16年过去了,莫斯科的汽车多了不知多少倍,当年莫斯科没有广告,只有“光荣属于党”“一切为了祖国母亲”一类的红色大标语。莫斯科确实变了。

新华分社就在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两层工字型建筑加上小院。黄社长很快来看我们,并对自己没能去机场接表示歉意。同时黄社长说,从昨天夜里起,分社已进入非常时期,记者24小时轮流值班,不断往国内发稿。分社总共十来个人,除开后勤、通讯,英文俄文编辑,能上一线的记者也就五六人。

小黄(我们开始称她小黄)介绍了事件的基本情况:昨夜莫斯科轴承厂的工人文化宫上演音乐剧,9时多,音乐剧第二幕刚刚开始,突然闯入40多名蒙面手持冲锋枪且身上绑着炸药的车臣匪徒,其中还有女匪十多人。他们将700多名观众及100多名演职员和剧场工作人员全部绑架,而许多观众在一开始还以为是导演的创意呢。恰好《国际文传电讯》的一名女记者奥丽加·切尔尼亚克和她丈夫在看剧,她用手机在第一时间向编辑部发回消息,于是这消息立即传遍并震惊了世界。目前俄罗斯军警已迅速包围现场,但绑匪态度强硬,表示不与俄罗斯政府谈判,只与国际红十字组织谈。绑匪要求俄罗斯军队一周内从车臣撤军,如不答应将开始枪杀人质;绑匪还威胁说,文化宫内已埋了炸药,如果俄罗斯军队进攻,就引爆,与全部人质同归于尽。至于绑匪的炸药和枪支,是借文化宫即将装修为名,早就陆陆续续运了进来。

小黄的介绍让人毛骨悚然,也让人热血沸腾。如果按老马原先的日程,老郭应于10月18日飞到新西伯利亚,然后我与他于10月20日飞往莫斯科。那么,按我的兴趣和性格,我是很可能要去看这部音乐剧的。这究竟让我后怕呢还是遗憾呢?

我说:我当过8年记者,我能否跟你们记者去一下现场?

小黄说:不行的,很危险,那些绑匪是很残忍的。再说你没有记者证,进不去的。你们还是在分社附近走走,也要注意安全。

小黄马上要再去现场,回来还得发稿,说完就匆匆走了,留下了一个职业女性干练的身影。她看来已50出头,江浙口音,似乎集斯文与果敢于一体。分社的小伙子都称她黄老师或者小黄阿姨。

天阴了起来,阳光竟那么吝啬。于是我和老郭便由黄社长的“家属”老周陪同,赶紧出去采购明天的面包牛奶。分社食堂只管午餐和晚餐。在俄罗斯,早晨是10点上班,2点常常是午休午茶,连邮局一类服务性行业都是如此。我在新西伯利亚跟老马一起去交电话费,就跑了三次。在俄罗斯,“休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更不用说周六周日,人人都去郊外了,你是找不到人的。

我想这一周肯定不一样。普京总统不会休息,俄罗斯政府不会休息,莫斯科的军警不会休息,所有的媒体包括我们的新华分社都不会休息。

新华分社掩映在稀疏的欧洲杨和白桦树荫中,这一幢奶黄色的两层小楼原先是幼儿园,周围只是小马路,显得十分清静,这在莫斯科市中心很难得。整座院子和大门由莫斯科警方派多名警员24小时警卫,当然,分社是要付费的,费用已涨到一个月2000美元。小黄说,为了大家安全,也值。

暮色将临,空气又湿又冷。今夜和明天又会阴雨绵绵。

时差加上亢奋,我在电视机前守到11点。

尽管睡前服了安定,我还是在莫斯科时间凌晨2点醒来了。我干脆又打开电视,半躺着。俄罗斯电视台从《国际文传电讯》披露消息时起,已24小时跟踪劫持人质事件。有事件现场直播,插播评论,还有一个“自由论坛”,可以对此事件的处理各抒己见。从画面上看,轴承厂工人文化宫周围街区已由军警封锁,但住在街区附近的行人秩序井然。有数十人举着亲人的照片,还有举着标语的;有被劫者亲属在警戒线边接受记者采访的。

俄罗斯政府已发表声明:车臣武装分子如果释放全部人质,警方将保证他们生命安全,并让他们到第三国。

电视画面上也出现了布莱尔、布什的镜头,显然是对此事件的谴责。

画面上出现普京总统召见几个官员的镜头,显然是商讨事件的对策。

画面上出现男女绑匪的镜头。男的手持冲锋枪,除一人外均蒙着黑面罩;女的腰里捆着一圈炸药包,握着手枪,也都蒙着黑面罩。那个唯一没有蒙面罩的,就是绑匪的头领。他的身份已经清楚,他叫莫夫萨尔·巴拉耶夫,现年25岁,是臭名昭著的车臣叛军头目2001年6月被俄政府军击毙的阿尔比·巴拉耶夫的侄子。

有一具尸体被抬出剧院。

在事件没有进展的情况下,电视也插播一些广告,还有军事题材的影片。

就这样,我在半睡半醒中,在亢奋之后的压抑和等待中,等来了一个秋雨蒙蒙的早晨。

老周和小黄的住屋就在走廊的另一处拐角。两口子早早过来,问我们跟家里通话了没有,我们昨天在街上买的电话卡是俄文的,话筒那头的语音提示那么快,当然听不明白,小黄就帮我们代拨。俄罗斯的电信业比不上中国,街上公用电话很少,不像中国几年前就到处都有国际直拨的服务。小黄说,要再不通就到我办公室来,给家里报个平安。

看得出来小黄又是一夜没怎么睡,因为一线记者的消息随时报来她要随时签发。我问她同绑匪的谈判可有进展?她摇摇头说,这大概是普京执政以来最困难的时候了,马上又面临大选。但她相信普京是不会退让的。普京没有也不可能答应绑匪要求,只说政府将尽最大努力保证人质安全。

小黄告诉我们,我们外交部已发表声明谴责恐怖分子;正在美国访问的江泽民主席也致电普京,对事件表示关切,重申我国反对恐怖主义的立场,并相信普京能解决此事件。

窗外的雨时下时停,天始终阴沉着。真是个不幸的周末。莫斯科人和全俄罗斯人都已熬过了36小时了。普京总统正准备启程赴墨西哥参加亚洲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第十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并于会议间歇会见美国总统布什,在发生人质事件后,已决定取消此行,亲自坐镇莫斯科指挥,而改由总理卡西亚诺夫代他前往。

小黄又要去发稿,她劝我们就在院子里走走,外出也别走远,还关照我们别忘带护照。

只好这样了。老周陪我们去附近的名叫“白房子”的地方,那是莫斯科市中心很大的商场。我注意到这里的副食品、水果几乎应有尽有,比起16年前我路过莫斯科时商店里空空荡荡的样子,确是大不相同。这里的蔬菜也比西伯利亚要多好几个品种,除了俄罗斯人看家的卷心菜、洋葱、土豆、胡萝卜和价格很贵的黄瓜、西红柿外,居然还有白萝卜和菜花。小菜中还有莴苣。当然绿叶菜还是没有,这跟俄罗斯人的饮食习惯有关。比如油菜,不光俄罗斯,欧洲人都是不吃的。即便到了春天油菜花遍地。新华社分社的人在自己院子里开了几块巴掌大小的菜地,撒上些油菜籽,那也是解解馋而已。

在“白房子”,各种洋酒也是应有尽有,甚至有中国“伏特加”--俄罗斯人把白酒都称为“伏特加”。价格当然让你吃惊。

在“白房子”附近还有家具店,装饰、布置都极典雅,很有文化气氛。就是价格,至少是中国同类产品的3-5倍,而俄罗斯的木材价格是众所周知的。

沿途我们还看到多处兑换美元的,墙上高高挂着黄牌子,上面写明买价卖价。也就是说,可以公开自由地换来换去,经营者只赚取差价。在西伯利亚,还有个人在闹市街头做美元生意的,比银行还划算,也没听说给人假钞的。警察也从来不管。

雨又飘起来,我们没带伞,匆匆赶回分社,正好赶上午饭。分社食堂的菜是固定的一荤一素一汤,炖肉或炖鱼,炒白菜洋葱或炒土豆;要是从越南菜农那里买到油菜,那对大家是一件兴高采烈的事了;汤则多半是酸辣汤。我忽然觉得在国外工作的不易,危险不说,生活上是够简单够清苦的。于今在国内,你要是在什么报纸电台工作,怕的是什么?怕的是别人请你吃饭,七大盘八大碗把胃都吃伤了。所以才有“与其请人吃饭,不如请人出汗”的说法。说实在,到俄罗斯三天之后,真盼望有人请你吃饭!

不过每次在食堂进餐就是一次小聚会。隔了几个小时,总会有新的消息。一线记者回来换班,正好请他们多侃一侃。

另星传来的消息是:

绑匪虐待人质,一绑匪强迫人质趴下,站起来,又强迫人质趴下钻凳子;

绑匪提出释放75名外国人质,但必须由这些国家外交官出面;而各国外交使节未能与绑匪达成释放外国人质的协议;

一名人质胃病急性发作,但绑匪不准医治;至11点,已有400名人质程度不等地需要医治;

绑匪要求于12时在红场举行反对车臣战争的集会;

中午时已有8名儿童被释放,儿童均受惊吓;剧院人质靠小卖部的一点食品饮料,目前已严重短缺,有关送水和食品的谈判未有进展;

释放外国人质问题可望于几小时内解决,但绑匪出尔反而,不断改变自己条件;

绑匪已同意医生进剧院进行必要的治疗;

绑匪扬言,如果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将于26日起枪杀人质……

小黄也在食堂出现,并要帮我们这两个客人刷碗。我连说使不得。这样的非常时期让新华社社长给我刷碗?我只是再一次表示,希望跟分社记者去一次现场,哪怕离现场近一点。小黄依然没有答应。小黄新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绑匪逼迫人质集体签名反对车臣战争,还让人质用手机给亲友通电话,要亲友出来游行,向政府示威;一部分人质的亲友已经这样做了,他们举着“普京,还我父母!”“停止车臣战争!”的标语牌去了现场,还有去红场的;今天红场临时封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