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三年八月,注定将是一个多事之秋,尽管“胡天八月即飞雪”,但是此时的盛京仍然没有一丝飘雪的意思。
自打多尔衮率军出征,绕道蒙古,从墙子岭毁边入关,转战山东河北诸省,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在取得了辉煌胜利和累累战果之后,他终于凯旋班师。今天,皇太极率王公贝勒出城二十里相迎,入夜,则在宫内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席。不过这些盛况,我因为不能出席,也就无缘目睹了。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破了严严实实的窗纸,这大半天我都昏沉沉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在不知不觉地睡着。睡梦中忽然身子一个痉挛,心悸不已,我睁开眼睛,眼见天色渐暗,奇怪的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席卷了我的心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炕,连厚实一点的外衣都没有披,就直接跑到阿娣的房里,她正蹲在火炉前搓着双手,因为方才兰珠和她换班轮守了,所以我急匆匆出来时还把正在门口打呵欠的兰珠吓了一大跳,急忙返回屋内帮我找衣服。
“小姐!您这是……”阿娣闻声一转头,看到了一脸阴晴不定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王爷还没有回来吗?天都这么晚了。”我硬邦邦地问道。
“哦,奴婢听说,本来下午的时候清宁宫的庆功宴会已经结束,但是好几个王爷都拉着王爷,非要他去自己府上畅饮一番,王爷只得去了,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忽然间担心起几天没有去看过的东青。小家伙刚刚满了周岁,虽然爬得很是敏捷,也开始牙牙学语了,但是还不会走路。我这几天染了风寒,为了怕传给幼小娇嫩的孩子,所以叫乳娘自己好生照看着,就不必每日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是几天没见,我的思念之情越发浓烈,以至于东想西想吗?
“你这就去乳娘的屋里看看东青和东莪现在怎么样了,睡得可好,我总是放心不下,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自然比一般人在意得多。”
这时兰珠跑了过来,替我披上了外衣,我摆了摆手,“你回去守着去吧,我在这里等阿娣探视过后的回话。”
“是,主子。”兰珠退去了。
由于乳娘的屋子离我这边有一段路程,所以一时半会儿阿娣回不来,我觉得温热的木炭烘烤得我全身燥热,心底说不出的烦闷,于是推开门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可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我似乎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奇怪,这大晚上的,谁没事在外面哭,这声音又很像女人的,能是谁呢?我犹豫着一步步走出院子,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这根本就是猫叫?
忽然间,我看到远处的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心下更加疑惑,于是抬步追了上去。很快,我就模糊地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好久没有见到的小玉儿,奇怪,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发疯吗?怎么逃出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她出来?
她似乎并没有发觉我跟在她身后,自顾快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时间确定不了眼下她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惧于她突然发作的危险,我尽量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仍然紧跟不舍,想看看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不远的路,我发现前方是黑灯瞎火的后花园。我本来想叫人来帮忙,但是生怕错过了发现她阴谋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跟踪下去。
在小玉儿的身影没入后花园的一瞬间,我猛然看到她的怀里似乎抱着一件东西,好像……好像是一个襁褓!
我在那一刻几乎全身发颤,这王府里没有别的婴孩,所以眼下她怀里的孩子是……我的呼吸粗重起来,心里一阵阵揪痛,不行,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尽管不知道小玉儿是如何偷走我的孩子的,但是眼下危急万分,她这么晚鬼鬼祟祟地到后花园来,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这里这么多石头,还有高高的假山……我想大声呼人过来,又怕惊动了小玉儿,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继续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到假山旁,小玉儿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不知道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机会难得,我决定当机立断,劈手夺下孩子。
我悄悄靠近,然后猛地一把扳着小玉儿的肩膀,从她怀中夺过襁褓,可是谁知道这襁褓一入手,明显手感和分量不对,我心中一惊,糟了,中圈套了!
小玉儿突然无比敏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狠狠地向猝不及防的我捅来,令我躲闪不及。
小玉儿这一刀捅下时,的确是用尽了全力,幸好我的反应还不算太慢,以至于她这凶狠无比的一刀正好戳入了我肩头。
闷哼一声,我向后倒去,正好在一瞬间避过了小玉儿第二次凌厉狠辣的袭击。我在倒地的一刹那,猛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脚下的花盆底,一个用力,她就惊叫着被我拉得一个踉跄,仰面跌倒。
我一个翻身跃起,朝正挣扎着起身的小玉儿狠力地扑去,像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一样,几乎红着眼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我飞起一脚踢在她的手腕上,她惨叫一声,接着就是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那把匕首已经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道,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小玉儿的一只手,然后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提起紧握的拳头,狠狠地向她的脸部砸去,一面猛擂一面厉声怒骂:“我打死这个恶妇!打死你……”声音几乎嘶哑。
我还没来得及解恨消愤,就觉得手臂酸软,原来是撕裂了肩膀的伤口。本来已经被我几记重拳殴得七荤八素的小玉儿显然看出了我体力不支的破绽,猛力将手从我的控制中抽脱出来,然后两手并用扼住了我的颈部。我一个反应不及,被她掀了下来。
我们纠缠厮打成一团,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一心想将对方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在翻滚中,我恰好摸到一块石头,一把抓住,照着小玉儿的脑袋猛然一击。
“啊!”小玉儿惨叫一声,立刻松开了掐在我喉咙处的双手,身子一歪,就朝一边俯身趴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我终于可以恢复呼吸了,用手掩着难受异常的喉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捂着不断流血的肩膀,趔趄前行。谁知道刚刚走出了十几步远,就觉得脑后一阵急掠而来的风声。我一个敏捷的闪身,躲开了她在背后的偷袭。
回头看时,只见发散鬓乱的小玉儿状如疯魔,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匕首疯狂地向我扑来。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抵抗,而是立即拔腿逃跑,没命地向园外狂奔着,小玉儿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挥舞着匕首,一路尖声嘶叫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贱人!”
这几乎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我的头皮不禁发麻,刚刚跑出了假山丛,就崴了一下脚,跌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求生的本能彻底激发出了我身体里潜藏着的力量。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在湖面上逃命,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我眼看就要奔至冰湖的对岸,忽然听到背后小玉儿杂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我的心猛然一悸,这好像是冰面破裂的声响吧……还没等我转头看,就听到小玉儿一声惶恐至极的尖叫,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此时我感觉到自己脚底的冰面似乎微微动了起来,开始慢慢地向下倾斜,与此同时,我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冰面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越来越大。
我奋起全力向岸边纵身跃去,两脚刚刚离开冰面,那里立即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没了。
等我重重地摔在湖岸边坚硬的冻土上时,还没来得及感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就听到后面传来水花激荡声,同时响起了小玉儿凄惨的呼救声:“啊……救命啊……”
转头一看,冰面上破裂的冰窟窿里,小玉儿正拼命地挣扎着,一沉一浮间,已经渐渐向下沉没了。
“救我……救我啊……”冰冷的湖水转眼间就令她几乎痉挛,在月光冷冷的映照下,她的脸似乎变得又青又紫。惊恐让她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瘫伏在岸上的我,乞求我能挽救她自己的性命。
“没用了,不要白费气力了。”我用寒冷的目光回望着她,“不要怪我无情,我也没有任何办法……”看看那里与岸边的距离,足有两三米远,如果我想死的话,大可以跳水去救她,可能吗?
“你好狠!”小玉儿眼中浮现出最后的恶毒,话音未落,荡漾着的冰水就彻底地吞没了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旋涡,很快就不见了。最后,一切都平静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阵寒风拂过,我全身一颤,打了个寒战,似乎这北风中挟带着一个若有若无,但是阴森无比的诅咒声,不是响在我的耳畔,而是深深地渗入了我的脊髓之中。
“……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要叫你不得好死!”
我呆呆地注视着破裂的湖面,直到那平静的水面上渐渐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
为什么方才我从那片冰面上跑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偏偏她追过来踏上时却突然破裂了呢?难道是报应?她终于要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虽然这个代价迟了些,不过终究还是来了。
我目光中的恨意渐消,奇怪的是不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和得志,却渐渐浮上些许的怜悯和惨然。上天最终没有给她悔过的机会,又或者,已经给过了,是她自己不屑于理睬罢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像走在软绵绵的云端一样,只有这副躯壳似乎还有存活着的神经,全身各种的大小痛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这不是在做梦。
正在院门口焦急地东张西望的兰珠看到我回来了,顿时欣喜万分,“主子您跑到哪里去了?方才有人过来禀报说王爷已经回府了,我去阿娣的房里找您,可是连个影子也不见,快要急死奴婢了……”
我沙哑着嗓子,干涩地说了一句:“没事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兰珠急忙上前来搀扶我,惊叫道:“主子,您怎么受伤了?”
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还怕整座王府里的人听不见吗?”
兰珠立即明白了我不想声张出去的意思,于是闭上了嘴巴。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周围没有旁人路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搀扶进院里。
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痛楚席卷着我的身体,我一面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面咳嗽着轻声问道:“阿娣回来了吗?孩子怎么样……”
兰珠刚要回答,就听到正屋的大门一响,阿娣惊喜地跑出来:“小姐,您到哪里去了?一回来就不见踪影,我在里面看着小贝勒,只好先叫兰珠到外面寻寻您,如果实在找不到也只好……”
“东青怎么样了?”我抬头打断了她的唠叨。
“好好的呢,睡得很是香甜,奴婢怕小姐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把他抱过来让小姐看看,小格格也在乳娘那边睡得熟熟的呢。”
我没有说话,由兰珠搀扶着进了屋,直奔暖阁,看到正在炕上发出均匀鼾声的东青美美熟睡的模样,我终于全身彻底地放松了,脚下一软,瘫伏在炕下,剧烈地咳嗽着。
阿娣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掌灯过来一看,立即发现了我肩头的伤口。她慌张地问着:“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谁胆子这么大……”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很快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了一阵橐橐的靴声,借着灯笼的火光映亮了窗纸,兰珠急忙出去迎接,同时仓促地小声说:“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门帘一掀,多尔衮大步迈了进来,我急忙转过身来,勉强支撑着准备给他行礼,可是明晃晃的烛光让目光敏锐的他一眼看到了我肩头的伤口,顿时脸色一变。
“熙贞,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弄伤的?”
我疲惫地看着一身酒气,但双眸依然明亮的多尔衮。“本来准备去外面迎接王爷的,可是不料事发突然……”说到这里我又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肩膀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多尔衮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面伸手过来搀扶我起身,一面严厉地对庭院里还没有接令退去的侍从们吩咐道:“还愣在外面做什么?福晋身子不适,速去传陈医士过来诊脉!”
“喳!”
脚步声伴着灯笼的火光远去了,很快听闻不见。阿娣对兰珠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道:“奴婢们这就去帮主子烧热水过来洗漱更衣!”
我微微颔首,于是两个丫头低着头默默地退去了。
多尔衮轻手轻脚地将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剥开我肩头破损的衣服,仔细地检查着我的伤口。本来部分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这么一揭,顿时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个颤抖,“啊”了一声。
“怎么,弄痛你了?我再轻点。”多尔衮紧锁着眉头,检视着我伤口的深度,鲜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沾染了他的衣袖,“这是用匕首刺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他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我的颈部上,“是不是小玉儿干的?”
“王爷猜得没错,这王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这里早已经鸡飞狗跳了,我又怎么会一直支吾掩饰呢?”
“果然是她,这个毒妇!她现在在哪里?我不杀她难消心头之恨!”多尔衮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捅得这么深,肯定是一门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没能得逞吧!”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找小玉儿算账。
我将他的衣襟扯住,叹了口气:“王爷不必再动肝火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就在刚才。”
“什么?”他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是真的。”
他微愣片刻,颓然地坐回了炕上,用听不出任何语调的声音说道:“也罢,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吧。”
多尔衮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这一时半刻间的惊变,的确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于是我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统统给他讲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疏漏。
多尔衮默然不语地听着,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手里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凸显。然而这个过程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直到我彻底讲完,他终于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几上,溅出来的水花落了一桌面,“唉,你怎么这般糊涂?东青东莪那边平时不都是由我特别派去的侍卫守护吗?何况我已经吩咐过,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让他们一齐抵命!难道你还担心他们敢吃里爬外,或者玩忽职守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东青,吃力地伸手过去帮他掖了掖被子。
多尔衮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着伤口中不断渗出的血液,
“是我错怪你了,熙贞。毕竟是母子连心,东青是你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视?我这个做阿玛的,不是忙于公务就是长年在外征战,对你和孩子都照顾不周,以至于让那恶毒的女人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我一个七尺男儿,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想想实在是愧疚难当啊!”
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异常沉重,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王爷不必自责了,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谁能想到大福晋居然能在软禁中溜了出来呢?”
多尔衮闻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说道:“这的确有些蹊跷,是应该详细地调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卫们简单的疏忽,还是有人另外图谋。”
“不管怎样,王爷派人过去一查便知,但是务必要秘密进行,不能闹出动静来,否则要平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