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士语气轻松地回答道:“请王爷放心,福晋体内的毒已经清了大半,现在只不过还余下一些残毒,毕竟这种毒潜伏已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彻底清除的。不过只要继续服药调理,就可以渐渐好转了。”
我微笑着对陈医士说道:“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是,看来这次要让王爷重重赏赐你了。”
说实话,发现自己仍然活着的时候,感觉真好,即使窗外阴雨霏霏,连绵不绝,但我的心中仍然充满了明媚阳光,也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医士连忙推辞道:“小人不敢当此赏赐。说起来,还是福晋洪福齐天,经此磨砺,日后定然否极泰来了呢。”
多尔衮沉吟了片刻:“这样吧,盛京这边就暂时不拿什么东西赏赐你了,反正马上就要迁都了,等到了北京,我就赏赐一座好宅院给你,再给你几个奴才侍候着。”
“小人谢过王爷了,不过小人还是想住在王爷这边,看病诊疾时也方便些。这宅子再大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王爷不如将它赏赐给前线打仗回来的有功将士。”
多尔衮笑了笑,“这个你就不必替我省着了。这人啊,该享受就得享受,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跟苦行僧似的,你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吧。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好好赏赐过你。”
看得出来,由于我的好转,多尔衮难得心情这么好,还和陈医士说了这么多话。陈医士显然也是受宠若惊,于是忙不迭地道谢。
过了半个时辰,汤药煎好端了上来,多尔衮亲自接过来,用汤匙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感觉不烫了,这才服侍着我喝了下去。
这汤药非常苦,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奇怪的动物类药材,格外腥涩。我皱起眉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整碗药悉数喝了下去。
“怎么,很苦吗?”多尔衮放下药碗,扶着我的身子问道。
我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嗯,确实很苦,差点喝不下去。”
“你别吓唬我,喝不下去就麻烦了。我刚回来时你正在昏迷,怎么叫也没反应。我当时就坐在边上看,瞧着你差点连药都喝不下去了,当时就忍不住想要,想要……”
多尔衮说到这里时,仿佛又触动了伤心之处,言语很是艰难,几乎说不下去了。我连忙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安慰道:“你别这样,我是说着玩的,其实一点也不苦。”
“哦?真的不苦吗?那让我也尝尝,看看你究竟是刚才说谎,还是现在说谎。”他终于将酸楚压抑过去,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我讶异地看着他,因为他根本不顾还有几个侍女在场,就缓缓地凑到近前,温热的唇印了上来。
我尝到了一点淡淡的烟草味,显然他方才是出去抽烟去了,男人在遇到烦心忧愁的事情时,不是抽烟就是喝酒,用以暂时排遣,因此我明白了他先前的心思。
“唔……嗯……”我勉强想到这里,思维就停滞下来,似乎整个人的思想,都融化在他此时情意绵绵的亲吻之中了。
我正对着外面,悄悄地冲几个侍女们摆了摆手,她们低着头,无声无息地退去了,顺带着帮我们掩上了房门。多尔衮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继续吻着我,摩挲着我的发丝,一面吻,一面含含糊糊地说着:“熙贞,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才好……”
这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清朗,倒像是情到浓时的咏叹。就在我耳畔,呼吸之间的气体,温热而湿润。就像春天的细雨,催促着沉睡泥土之下的种子,萌发出一抹嫩绿的生机。
我的心情极其矛盾,兴许开始时,我确实被感性冲昏了头脑,居然忘记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冷漠,他的秘密,他的怀疑所带给我的伤痛。难道,伤疤未好,就这么快忘记了疼痛?
想及此处,心头就像被狠狠地拽了一把似的,隐隐作痛。终于按捺不住,泪水涌上眼眶,虽然我闭着眼睛,却仍然无法阻止它成串成串地滑落下来,一直渗入我们彼此的嘴里,咸咸的。
多尔衮终于感觉出异样了,“唉,放哪里去了?怎么找不到了?”他在身上乱摸一气,也没有找到手帕,只得笨拙地用袖口来替我拭泪,“没办法了,你可别嫌脏啊,我都忘记换衣裳了……”
我趴伏着,把脸埋在枕头上,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没事儿的,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很快就好了。”
他也无可奈何,只得抚摸着我的后背,柔声劝慰道:“熙贞,是我对不住你。没有给你写信,害得你这般难过,多铎早上的时候已经跟我说了。咳,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要不然,你想一个解气解恨的惩罚办法出来,好好地惩治我一番。”
我并没有转过脸去,而是哽咽着说道:“这事儿也不能全怪王爷。这次也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用药迷倒了你,瞒着你出宫,还偷了你的令符,伪造了你的旨令,骗得豫亲王和颖郡王他们调了那么多兵……”
多尔衮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像做父母的看到不懂事的孩子因为闯一点点小祸而哭鼻子摸眼泪一样好笑。“我说你哭什么,原来就是这事儿啊。说实话,我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情,恨不得立即飞马追赶过来,看看究竟。可我又为了耍性子示威,不得不按捺着不给你写信,你不知道啊,这段日子我天天有多上火?”
他这一段话说得有点冷幽默的意思,我也被逗得收住了眼泪,却根本笑不出来。“唉,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和你说明白好了,说不定你也未必会横加阻拦呢。”
他摇了摇头,“这你就说错了,如果你真的同我讲明了,我也肯定不会让你回来冒险的。”
“哦?”我转过头来,忽然明白了,“莫非是我走的第二天,你就发现了盛京这边的秘密?”
“嗯,你走之后,我本来正担心着,只不过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觉得东青被软禁这事儿,似乎有些蹊跷,于是就把刚林叫来一问,他马上就老实交代了,原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接着,他就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我讲述了一遍,并无半分遗漏。我暗暗比对了一下,果不其然,和东青所述基本没有出入,看来他并没有隐瞒我。
“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也不必自责,毕竟这事儿说来说去,咱们谁都没有过错,要怪,只能怪东青这个孩子太聪明了吧。”
我说到这里,转脸看了看多尔衮。他并没有立即表明态度,而是眼神闪烁,不敢正视我的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呃……没想什么。”多尔衮似乎很想逃避我的追问,他翻了个身,拉了拉被子,用充满倦意的声音低沉道:“好了,不说这么多了,咱们都累了,早点睡觉吧。”
看到他这般奇怪的反应,我睡意全无,心中疑惑。沉寂持续了一阵,我又禁不住想起了那天在书房里发现的荷包和十二只平安符,不由得心中一酸,紧紧攥住了被角。
隐忍了许久,我觉得自己胸中憋闷到了极致,如果不问出来,就要爆发了。于是,我幽幽问道:“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多尔衮的身子一颤,然而他却没有回答,依然背对着我,继续保持着缄默。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哀,强压着激动的情绪,我冷冷地问道:“你我夫妻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应该是彼此彻底信任了吧?难道那么多付出,就连一点点的信任和坦诚都换不回来?”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中透着些许的无可奈何,“熙贞,你对我的好,我自然铭记……不过,你大概是想多了。其实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不要弄得自己不开心,何苦呢?”
我渐渐地发现,我们彼此之间,表面亲热无间,实际上却横亘了一条鸿沟,若要逾越,着实艰难。
“你果然没有话说,那么我也不必继续刨根究底,徒惹人烦了。”嘴唇已经咬破,一丝淡淡的腥咸渗入口中,我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多尔衮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恐怕是误会我了,我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许,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的心意如何,你以后才会知道。”
我苦笑一声,委婉地对他下了逐客令,“王爷需要好好休息,继续在这里,恐怕睡不好觉,不如到你自己的卧房里去就寝吧。”
“你要赶我走?”多尔衮觉得有些意外,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对他。
然而,我又何尝没有一点点委屈?如果不是他欠下了一笔风流债,和大玉儿纠缠不清,又怎么会平添出这么多麻烦?他为了还旧情人一个人情,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她暗中私通,甚至将她赠送的定情之物视如珍宝,隐秘收藏;为了这个旧情人,他不惜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现如今,他被逼上梁山,还试图向旧情人妥协。我明明差点当了他的替死鬼,他心里一万个清楚,却仍然不肯有丝毫表示或者坦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这忙里忙外,一番折腾,居然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这又是何苦来呢?
想到这里,我稍稍软下来的心再次硬了起来,于是冷声道:“你这一路奔波辛苦,没必要继续陪着我在这儿煎熬,毕竟你的身子要紧,这可关系着社稷安危呢。”
“我不走,这里挺好的。”多尔衮语气坚定地回答道,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不走我走!”说着,我作势起身。
多尔衮见我如此,只得起身,最后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柔声道:“那好,我就不烦你了,明早我再来看你,你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再轻易走动了。”
“嗯。”我点了点头,背过身去,没有再说话。
等了许久,他微微叹息一声,起身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终于按捺不住,呜咽出声,泪水也随之滑落,沾湿了枕头……
一夜未眠,等到天亮时,我总算能勉强入睡了。等到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阿娣在旁边关心备至地问道:“小姐,还是起身用饭吧,您都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转头一看,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饭菜。不知道怎的,我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想吃,你先撤下去吧,我饿了自然会叫你的。”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沉寂了一会儿,阿娣犹豫着说道:“小姐,奴婢方才听王爷那边的人说,王爷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起身呢。”
我心生讶异,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午时了。”阿娣回答道。
奇怪,按理说他不该睡到这个时候啊,多尔衮的睡眠一向很少,平时每天天刚亮就醒了,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
“奴婢听说昨天半夜,王爷还出府进宫去了,直到五更时分才回来。”
听到“进宫”二字,我的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睁开了眼睛,他昨晚被我赶走,不回去好好休息,怎么会半夜三更地去宫里呢?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立即处理,派个人过去就不能吗?
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勉强支撑着坐起,“帮我穿衣服,我要去那边瞧瞧王爷究竟怎么了。”
她连忙过来搀扶,“小姐,您的身体太虚了,还是吃点东西再过去吧。”
“不用了,看看就回来,也累不着的。”
昨夜一场小雨过后,院落里难得出现了清新爽致的景象,气候湿润而凉爽,让人难得舒缓了压抑的心情。然而多尔衮的卧房里,却依旧寂静,气氛阴沉,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走到床前,多尔衮仍旧懵然不觉,睡得昏沉,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
我站了一会儿,终于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谁知道只这一下,他就猛然警醒了,一下子睁开眼睛,瞪着我。
“你……吓我一跳。”多尔衮愣了愣,很快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一脸关切地打量着我,“你的气色还不好,怎么能轻易下地走动,还不赶紧坐下,别累着了。”
我默默站着,既不回答,也不落座,只是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看到我沉默,禁不住自责道:“熙贞,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怨我,不过,这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没有错,错都在我。”
我抬眼望着多尔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一阵,摇了摇头:“王爷不必如此在意这些,这些情分如果当真存在心里,那么要胜过千言万语。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我本来对他很是愤懑,有一肚子怨气想要发泄,有很多责问在心里盘旋着,却难以突破自己的那道防线,我在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多尔衮拉着我的手,站立起来,眼中的光明越发坚定,又或者像是彻底下定了决心。“熙贞,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我也准备全盘回答,不再有任何保留。”接着,朝窗外的荷塘边看了看,“走,咱们出去说吧。”
出了房门,经过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到凉亭中,我们并肩坐下。多尔衮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上的残荷,却没有立即说话,我也不想主动打破沉寂,只得陪他一道欣赏着眼前的荷塘秋色。
我即将随多尔衮去北京居住,这座生活了整整七年,留下了或悲或喜的回忆的王府,就要成为我记忆中的过去,逐渐暗淡,泛黄,直至彻底地模糊。想及此处,我就难免分外惆怅。
“熙贞。”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却是向我发问,而不是主动坦白,“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和圣母皇太后之间的事情了?”
我愕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总不能说,我在上一世时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这段孽缘吧?
“这么说来,你当真和太后有旧情?”既然多尔衮这样发问,就证明他已经打定主意承认这些了,我也没有必要再装傻。
多尔衮点了点头,略显沉重地叹息一声,“是啊,这么多年了,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也就轻松多了。这笔陈年旧账,深深地记在我的心上。而如今,我已经将它抹了个干净,也就无所顾忌了。”
“若是如此,自是最好。可是,你让我如何能够相信,你现在已经和她没有任何瓜葛了呢?”我不敢完全相信,只能迟疑着问道,“那你昨晚入宫,究竟去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