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忘不了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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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吴晓铃先生(2)

顾准是在四人帮统治的最黑暗的时候掏出自己的心来燃烧的。

甚至直到现在,顾准那颗燃烧的心仍然光芒四射。

每一个时代,每一个重要时刻,总有最先觉醒者扮演历史启蒙者的角色。

顾准是先醒者,并举着他燃烧的心照耀着、启蒙着。

读顾准,总是为他的许多石破天惊的见解所激荡。我佩服他的智慧、他的深刻、他的博大、他的尖锐、他的一针见血。例如,关于中西文明的对照分析;对终极目的否定和主张哲学上的多元主义;关于反对东方专制主义;关于防止当权者发展成为皇帝及其朝廷;关于马克思主义与希腊文明的关系;关于斯巴达精神之必然导致“形式主义和伪善”;关于中国不能自发产生资本主义,等等。

但是,我更佩服顾准精神,更崇尚顾准精神。

顾准主张多元,反对终极目的。他的许多见解,再深刻,也只是一元。他的思想和理论是完全可以讨论的。

最可贵的是顾准精神。

什么是顾准精神?

顾准精神的核心是:科学、民主精神--这是西方五百年来人文精神的精华,也是中围”五四”以来人文精神的精华,中国最需要这种精神;爱真理甚于爱生命的精神,为真理而置生命于度外,置荣辱于度外,“像布鲁诺那样宁肯烧死在火刑柱上也不愿放弃太阳中心说”;追求真理的锲而不舍和大无畏的精神,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为人类服务”的精神;不信邪(包括不信“正”)的独立特行的创造精神。

(载于1996年3月29日《中国贸易报》)

巍巍乎陈独秀

“以人格说,陈独秀是堂堂乎君子;以学识说,陈独秀是巍巍乎哲人;以贡献说,他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和两个儿子年轻的生命。他不愧是中华民族伟大的儿子。”这是二零零三年第八期《读书》上靳树鹏文章《金陵别后》为陈独秀鸣不平的话,虽情绪化了一点,但联系陈独秀的遭遇,这个评价颇为贴切。

一九三三年四月,国民党蒋介石逮捕陈独秀并以“危害民国罪”判刑十三年。陈独秀在法庭上据理抗辩,正气浩然。其《辩诉状》曰:“国者何?土地、人民、主权之总和也,……故所谓亡国者,恒指外族入居其土地、人民、主权而言,本国某一党派推翻某一党派的政权而代之,不得谓之‘亡国’。若认为政府与国家无分,掌握政权者即国家,则法王路易十四‘朕即国家’之说,即不必为近代国法学者所摈弃矣。若认为在野党反抗不忠于国家或侵害民权之政府党,而主张推翻其政权,即属‘叛国’,则古今中外的革命政党,无不曾经‘叛国’,即国民党亦曾‘叛国’矣。予固无罪,罪在以拥护中国民族利益,拥护大多数劳苦人民之故开罪于国民党已耳。”

铮铮铁骨,堂堂君子,可见!

九年之后,即一九四二年五月,陈独秀在当时四川一个不通公路的闭塞山村(今重庆江津市五举乡石墙村)寂寞而死,几无声息,正所谓“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少数几位友人为他写了几副挽联。而且,有意思的是,陈独秀病重时,老友高语罕就预挽一联:

喋喋毁誉难凭 大道莫容 论定尚需十世后

哀哀蜀洛谁悟 彗星既陨 再生已是百年迟

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时的高足、此时已是着名教授的陈钟凡,得知陈独秀辞世,写了一首哀词:

生不遭当世骂 不能开一代风气之先声

死不为天下惜 不足见确尔不拔之坚贞

生死嚼然斯何人 怀宁仲甫陈先生

先生之学关世运 先生之志济群生

斯世斯民方梦 先生肆意其孤行

孤行长往何所图 口以杜 身以诛 穷坚志壮终不渝

军人陈铭枢挽联:

言皆断制 行绝诡随 横览九州 公真健者

谤积丘山 志吞江海 下开百劫 世负斯人

陈独秀去世得太凄凉。然,俗话说的,是金子总会发光。陈独秀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块大金子,纵然不是光芒万丈,千丈、百丈还是有的。

应该懂得珍惜这块金子。

瓦茨拉夫·哈维尔:倡导“尊严地生活”,做“真正的人”

我是从李慎之同志的文章了解瓦茨拉夫·哈维尔的。

2003年4月26日,即慎之同志逝世后第四日,当我仍然因这位中国思想巨星的陨落而痛惜不已的时候,在《泰山通讯》增刊第16期上读到了慎之遗作《无权者的权力和反政治的政治--后极权主义时代的人生哲学》(选自《观察文丛·二十世纪回眸》一书,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该文叙述的正是捷克总统瓦茨拉夫·哈维尔的思想。慎之同志称赞哈维尔是一位“促成了后极权主义结束的思想家与实践家。哈维尔最大的功绩就在于教导人们如何在后极权主义社会尊严地生活,做一个真正的人”。

过有“尊严的生活”,做“真正的人”!说得何等好啊!

关于“后极权主义”,哈维尔作了这样的解释: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已衰竭,权力者已经失去前辈曾拥有的原创力与严酷性,但制度大体上照原样运转,靠惯性或曰惰性运转。权力者不能不比过去多讲一点法制,消费主义日趋盛行,腐败也愈益严重。不过社会仍然是同过去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非人性,“权力中心仍然是真理的中心”。哈维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社会的最高原则是权力者的所谓“稳定”。而为了维持稳定,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恐惧和谎言。弥漫的、无所不在的恐惧,造成了弥漫的、无所不在地谎言。

哈维尔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某一个蔬菜店经理在其橱窗里贴了一个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并不过问标语的意义。标语是上面批发葱头和胡萝卜时一起发下来的,经理只有照贴不误,否则便会有麻烦。如果这个经理贴上另一条标语:“我胆小怕事,最守本分。”虽然意思是真的,但经理敢贴吗?贴了,他面子上过得去吗?因为这样做就表示了他是一个怯懦的人,而这有辱他做人的尊严。因此这个经理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可以掩盖他惟命是从的可鄙的心态,同样也掩盖了权力的可鄙的基础。“它用某种高等的东西掩盖基本的可恶的现实。这个高等的东西就是意识形态。”为什么一个蔬菜店的经理会被编织进意识形态的网中?因为恐惧。“因为恐惧失去自己的工作。中学老师讲授他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因为恐惧自己的前途不稳;学生跟在老师后面重复他的话,因为恐惧自己不被允许继续自己的学业;青年人加入共青团参加不论是否必要的活动。在这种畸形的制度下,因为恐惧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是否取得必要的入学总分,使得父亲采用所有责任和‘自愿’的方式去做每一件被要求的事。恐惧拒绝的后果,导致人们参加选举,给推荐出来的候选人投票,并且假装他们认为这种形同虚设的走过场是真正的选举。出于对生计、地位或者前程的恐惧,他们投票赞成每一项决议,或者至少保持沉默……”

如何打破它?哈维尔开出的药方是:人人说真话,做实事。这是哈维尔说的“无权者的权力”。

哈维尔还提出一个术语:“反政治的政治”。所谓“反政治的政治”,是说政治在西方本是权力的游戏,而哈维尔却要以道德、良心为政治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他反此前的“权力”政治,而主张“道德、良心为基础”的政治,此之为“反政治的政治”。(杜按:太天真!)

哈维尔真正说真话,真得没治了!赤裸裸的真理!连社会的生殖器(最不愿暴露的部分)都露出来了。太好了!伟大!

然而,他的道德、良心政治能实现吗?

2003年5月22日夜

八大山人

--访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

“好一个幽静的地方!”

坐汽车在青云谱道院门前停下来的时候,我禁不住把自己所得到的“第一印象”喊了出来。

这儿北距南昌城不过十五里,然而,比起闹市的充耳塞目的喧嚣嘈杂,此刻我们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青云谱象当年隐居于此、一度喑哑不言的八大山人一样,无声地迎候客人。院前是一湾平如镜面的池水。初冬的太阳熟睡似地静卧水中,只有树上的鸟儿耐不住寂寞,要把梦中的太阳唤醒。

就是在这里,明末清初着名画家八大山人隐居了二十年之久。一九五九年在这里建立了八大山人纪念馆。

纪念馆的老馆长把我们迎进院内。过了第二道门,我们正欲前行,老馆长忙说:“诸位止步.请向后看。”我们转过身来,顺着老馆长的手指,只见门额上“众妙之门”四个大宇,洒脱俊逸,耐人品味。这是八大山人的手迹。这堵院墙,这座门,这些字,仍然是三百多年前的老样子。老馆长感叹道:“得到八大山人真迹很不容易。八大山人一生书画很多,而留存下来的不过百分之几。据我们所知,目前国内外称为八大山人作品者,约千余件,而其中至少一半是赝品。本世纪初,日本一个富翁发誓要把八大山人所有书画全部买下,结果,假冒者接连而至……听说美国有人要出八大山人全集,究竟能有多少真品,那很难说;而所谓‘全’,就更靠不住了。不过,目前诸位所看到的‘众妙之门’,确系八大山人真迹。”

在老馆长导引下,我以龙宫探宝似的心情,深入院内。

这座道院的屋宇布局以“关帝殿”、“吕祖殿”、“许祖殿”为主体,右边还有“三官殿”、“斗姥阁”,殿宇中部有一内室名曰“黍居”,曾为八大山人住所。从前,各殿都有绝妙的泥塑。已故绘画大师徐悲鸿当年自欧洲回国来此,对这里的泥塑称赞不已。然而,十年“文化大革命”,把这些无价之宝“革”得荡然无存。老馆长在痛惜之余,苦笑道;“现在这些殿、阁只好陈列八大山人的书、画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有同志冒着危险把八大山人的几幅真迹保存了下来。”

整个院落笼罩在静穆之中。那明代的罗汉松和桂树,那中心已经腐烂而仍然顽强活着的两株苦槠树,那挺立着高大树干、似乎有些冷傲的银杏,还有修竹、曲径、小溪……数百年来,冬寒夏暑,默默地生长着,静卧着,流淌着……我想,我脚下的路,殿、阁里的方砖,三百年前的八大山人会是无数遍地走过吧?他的脚步该是无声的,恬静的,如同这静穆的庭院。

但是,当我站在八大山人的书、画面前的时候,我所看到的却是一个绝非静穆的世界。在这里,一阵阵喜怒哀乐的感情旋风,冲击着观众的心灵。八大山人把他的家仇国恨凝聚于笔端,倾泻于画面,似乎要刺破这座院落的静穆的外壳。这是一个喜则大笑、悲则大叫的性格。有时,表面看是无声的,沉默的,但那内里,却藏着一座火山;有时,火山爆发了,嘻笑怒骂冲天喷射;也有平静的时候,但那是对世界的冷眼傲视……

你看那几只鸟,鼓腹矗背,似乎对这个世界有满腹牢骚。它们大部单足独立。有人说,单足者,以示与大清王朝势不两立。我看倒也不必作这种图解式的理解。但是,这些单足独立的鸟,却给人一种孤傲感。这是些恨世者的形象。对这些鸟的眼睛,八大山人也作了奇特的夸张:用焦墨一圈勾出鸟眼的轮廓,然后把黑而圆的眼珠顶在眼圈的上部,表现出白眼朝天的神态,似乎对人世的现实厌恶得不屑一顾。在这里,八大山人是沉默的,然而这是他对当时现实的无声的诅咒,高傲的蔑视,如同他的喑哑一样--据说,明亡之后,八大山人的悲愤无处发泄,就“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清·邵长蘅《八大山人传》)。他的哀痛和愤恨,不是尽在这不言之中吗?

八大山人也并非总是喑哑不言。有一段时间,他得了癫狂之疾,或伏地呜咽,或叫号痛哭,或仰天大笑,或鼓腹高歌。他常常在疯疯颠颠之中草书、作画。人们知道八大山人嗜酒,于是预先准备好数升墨汁,若干纸张,请他喝酒。酒后,他欣然泼墨,-大幅纸上,成洒以敝帚,或涂以败冠,似乎又脏又乱,不堪入目。但是.随后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只见八大山人提笔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有时,他挥臂疾书,在狂叫大呼之中,洋洋洒洒,几十幅狂草,立刻写就……我眼前这幅画中的奇石是这样画成的吧?你看.八大山人已经赋予它以生命,它象是一只猛兽,张着巨口使人避之唯恐不远。此外,那呲牙咧嘴的石榴,断茎败叶的荷花,扭头翘尾的怪鸟,哀叫的鹿,悲鸣的雁……这许多形象都是作了大胆的变形和夸张,带着八大山人的“颠狂”劲儿。

但是,我总疑心八大山人井非真的发疯。在他的疯疯颠颠之中.总使人看到许多十分清醒的东西,表现着他鲜明的爱憎。这疯颠大概也同他的喑哑一样,不过是他对现实的一种反抗态度罢了。例如,同八大山人有过交往的邵长蘅说,贫士、市人、屠沽如果邀八大山人去喝酒,他欣然前往,醉酒之后,挥笔作画相赠。有许多人跑到他的僧舍去索画,同他牵袂捉衿,他也从不拒绝;附近的农民送他几棵白菜、几个萝卜,他很高兴地画一幅白菜、萝卜回赠。但是,显赫贵人欲以数金买他一块画中的石头也办不到。有时,他们持绫绢而来,八大山人收下说;“正好给我作袜子用。”据说,还有一个武人强迫八大山人去作画,两三天不放他回来,结果,八大山人没有作画,而是恶作剧地“遗矢(屎)堂中”,武人无奈,只好放归。你看,八大山人是真疯,还是假疯?其实,他的疯不过是对付清朝当权者的一种手段而巳,他是清醒的。这在他所画的“孔雀”这幅画中鲜明地表现出来。孔雀,这是美丽的鸟儿,云南的少数民族还把它视为吉祥之物。我在北京的动物园里看过孔雀开屏,耀眼的华美!但是,现在我所看到的八大山人笔下的这只孔雀,却是如此丑陋。它的羽毛虽华贵却肮脏,它的眼睛充满着庸俗、媚上之气,它的头上是什么?是几根羽毛?不,这不是清代要人们表示自己身份的花翎吗?八大山人正是借这个形象,嘲笑和斥骂那些向上爬、投靠清朝统治者的知识分子。

我注意了一下八大山人书、画的款识。早期常以“传綮”、“人屋”、“个山”等等落款,落发为僧以后,他又给自己起了一个怪名字:“驴”或“个山驴”。据说.当了和尚,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说:“吾为僧矣,何不可以驴名?”于是更号为“个山驴”。这不是对自己生活遭遇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吗?晚年署名“八大山人”。但这四个字经他一写,成为“笑之”“哭之”,哭笑不得。在他住了二十余年的“黍居”里,我看到一幅八大山人晚年的画像,盘腿打坐,两旁是他自己写的一副对联:“谈吐趣中皆合道,文章妙处不离禅”。也许他的确感到疲倦了,真的遁入禅中。

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八大山人以八十高龄谢世。

但是,作为一个天才画家.八大山人永远活了下来。

(原载《星火198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