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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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走出苦难(1)

她是个“义工”,在上海美术馆的“知青油画邀请展”服务,帮着我签书售书。她翻看着《我们的故事》,很感动的样子。

她问:“贾老师:你写的这些知青,是谁安排的吗?”

我说:“不是谁有故事就写谁。”

她问:“你写一写我行吗?我可能是最苦的知青了!”

她看我有些疑惑,就把我领到展厅的一幅油画前,指着画面说:“那曾是我的生活!”

那幅画叫《我的前夫》,画的是一个女知青和他的农民丈夫并排坐在贴着大红喜字的破旧土屋前,她穿着一身黄军衣,脚上一双新的绣花鞋,满脸忧郁。而她的丈夫手里拿着“结婚证书”,喜气洋洋的样子。

我请摄影家吴乃华为她在这幅画前照了张像,她满脸的苍桑,头发灰白,牙也掉了几颗,只是眸子里还有些神采。于是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我们共同商量,文中她的名字叫陈草,她的前夫也用了化名,她说怕她的儿子难过。

“我们可是战友呀,我是1969年5月15日下乡到兵团40团12连的。当时上海搞‘一片红’,我要不走,父母不让上班,兄弟姐妹不让上学。我的理想是当中医生,我们师大二附中可是重点学校,我的学习也是不错的啦!在普陀区中心小学二年级开始做大队学习委员到六年级。以优异的成级考上了当时的市重点,现在是全国重点中学,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骄傲!

当时我的身体老好的啦,参加连队劳动,180斤的麻袋都扛得起,我还养过猪。一点也不怕苦和累。我先在农业连干了四年,后来又到依兰参加兵团收获机厂的建设,搞基建比干农业活还累,我没叫过苦,也没流过泪。我们团的三个男生三个女生,都在一个施工连队,很快乐的。到了晚上,皋玉兰给我们讲故事,她是个才女,(是我们二附中的同班同学)每晚给我们讲一段《红楼梦》,我们听得很入迷。后来她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小马,是我校同届的同学,他是一班的,我是五班的。他很帅,很有文采,写的信能让人流泪。他是看中我的稳重。和小马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再苦的日子也觉得甜。”

说着这儿,陈草露出几份羞怯。她又说,我们在1974年底完成了收获机厂的建设任务又回40团的老连队了,7第二年初我就回上海探亲假了,小马为了让我们家人认可,过了几天,也请事假回上海了,说到这儿,她的情绪暗淡下来。

很遗憾,家里并没有看中这个才华横溢、相貌堂堂的青年,理由是他太活分了,而陈草太老实,将来会受欺负。大哥不同意,又不让小陈回黑龙江,好伤心欲绝,痛哭不止,大姐和姐夫得知,还到小马家去了一趟,他们很满意,正巧那天晚上,小马要回连队了。

从此,陈草竟几天不起床,不吃不喝,昏昏沉沉,家里以为她得了精神病,其实这是失恋的痛苦。探亲假已经结束了,可陈草觉得没脸回去了,她无法面对关心自己的同学,更无法面对深爱着自己的小马。恋爱失败的小马回到连队后得到知青们的同情,不知情的人都遣责陈草的无情,这样她更不敢回连队了。就在这一年,大家推荐小马到上海一个读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在2003年师大二附中45周年的校庆时,陈草见到小马,那一年他的儿子考上了北大,她还向他表示了祝贺呢。

我们再说说已经在家滞留一个多月的陈草吧,她每天以泪洗面,不知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她记得,那是1975年3月的一天,父亲说让她散散心,领她去看电影,之后他们一起到叔叔家吃饭。叔叔对她说,你在北方得了关节炎,在南方找个好人嫁了吧!他说自己姐夫有个亲戚是个复员军人、党员,当时陈草并没答话,她没这个心情。

一个星期后,爸爸和叔叔拉着她上了船,其实那个地方离上海很远,在浙江省,离宁波还有64里之多。那里很穷也很落后,他们家房子的墙是泥和竹编的,做饭和洗马桶都在那条脏兮兮的一条河里。他们领她见了那个叫胡沦的男人,一米六零的身材,比陈草矮半头,又干又瘦的,陈草立刻表示坚决不要,叔叔说:“又不是上海人,整天逛南京路的,他当过兵,是党员,会种地,以后复员军人会安排工作的,不会做农民的。”当时的陈草已陷于绝境,哥哥不让她回连队,上海家又不让她住。

第二天,叔叔领着那个男人和她一起到公社,“走后门”登了记。没有人问她,和胡沦结婚是不是自愿的,如果有人问,她会立刻会说“不同意”!可是真的没人问。她记得那一天是1975年3月31日。家里人在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就把她们推进那半间土屋。那天,那怕有人给她一根红头绳,一颗糖,一件礼物,她也许会感动得顺从,没有,都没有!都是因为太穷啊!说实在的,陈草结婚还没有那幅《我的前夫》的画上的隆重,他们毕竟照了张像,陈草说:“真的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一夜,她坐在床头哭到天亮。她的男人也没叫她,没有甜言蜜语,他的脾气很倔犟。第二天,叔叔和那个男人就领她回上海了,“回门”见岳父的礼物是几个糯米块和六只冬笋。在家里住了五天,陈草根本没让他靠近自己。

叔叔又逼她跟着胡沦上了回宁波的船,望着滔滔的江水,陈草不停地流泪,她真想一头跳下去,可叔叔紧紧拉着她的手到乡下没有松开过。后来她无奈地、违心地、成了他的“女人”。根本谈不上快乐和幸福沾边,只有被撕裂心灵一样的痛苦!

作为“转插”的知青,她和别人一样下地劳动,先干插秧的活,她站在泥水里,浑身发抖,更可怕的是蚂蟥爬到了她的腿上。后来她又到晒场上干活,辛苦了一季,她挣了486分,才值二十几块钱,她又到砖场去托泥坯,更是累死人的活。几个月后她怀孕了,天天酱油咸菜拌饭,她瘦成了皮包骨头。在兵团时她体重140斤,现在只剩下了90斤。为了活命,她跑回了上海,这回她下了决心,把孩子打掉,然后回兵团,写检查,接受处分,再和他离婚!又是哥哥阻拦了她。

一个月后,胡沦叫她回家,说家里盖了新房子,生活条件好了,会善待她。陈草说,逼到胡家之后,什么事都不顺,生孩子时又是难产,两天两夜生不下来,最后半夜把我抬到了十几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动了手术才生下来,还缝了七针。因为营养不良,儿子刚生下又瘦又小,满脸皱纹,婆婆说:“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孩子!”孩子一天到晚的哭,胡沦很烦,不但不帮我,还骂我和孩子。那天晚上孩子又哭了,他踢了孩子一脚,我和他争吵起来,他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眼眶立刻青紫,三天看不见东西。实在不能忍受了,在孩子出生“一百天”的那天,正好毛主席去世,我抱着孩子回上海,决心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要把孩子送人,多少次我抱着孩子在马路边徘徊,我想和孩子一起死,又想想他是无辜的,我想自己死,可扔下孩子,谁来管!我当时真的后悔已极,这次草率的婚姻遗恨终生,也给孩子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当时,我觉得天是黑沉沉的,见不着一点亮。我真的绝望了。后来,邻居大妈都来劝我,“孩子不能送掉,你也不能死,你看没有妈的孩子多么苦呀,你再苦再难也要把孩子养大!”也许就是这句叮嘱的话,迫使我支撑到今天。

在上海没住了一个月,叔叔又拉着她回到了乡下。她回忆,1978年,邓小平伯伯给我们知青落实政策了,给在农村插队的知青转城市居民户口,还要在工厂安排工作。也许我的命运真有了转机,后来转成“居民户”,我还在村里工作,先让我在村里教幼儿园,因为我会汉语拼音。我干得很好,还当上了县里的先进。

后来我又先后调到帆布厂、药械厂、酒厂,先是当出纳,后当会计,而且是个很出色的会计,在乡下我读了高中,再参加了宁波成人中考,读了会计中专。结果一干就是十多年。这期间,我又生了老二,也是个男孩子,这两个孩子身体都很不好,从小常常每个礼拜都是我带他们去看病的。但两个孩子学习都很好,当然是受我的影响,我可是当年上海重点中学的好学生,我只要求他们好好学习,他们是我的精神支柱,最后的希望了。

这些年,我和孩子他爸爸天天吵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打,一打架就吵着要离婚。他不讲道理,破口就骂,动手就打,而且往死里打,简直不可理喻,就是文化水平低,没有责任心,没有家庭观念。

也许为了孩子,那些年陈草一直是忍气吞生,逆来顺受。可是后来,他们真的过不下去了。陈草说,胡沦1982年调到村里的砖瓦厂当了个副厂长,有了点权力,他也有了大变化,经常大吃大渴,而且迷上了赌博。他可以赌到哪里吃到哪里,十天十夜不回家,家里菜也不买,孩子的学费交不上,连看病的钱都拿不出了。这回陈草真的急了,他们吵架就更厉害了。硬的不行,她和孩子们就来软的,他们分别给他写了劝戒信。陈草的信是这样写的;

同志:

由于彼此不和十年之多,已影响了身体,已败坏了名誉,已影响了工作,尤其影响二个孩子的身心健康,我深深地尝到了夫妻不和的痛苦及人生似苦海。现在你又迷上了赌博,我们的家就要让你毁了!我曾多次想轻生,了此一生……

一、我对赌的看法

1、赌是一种犯法的行为。

2、赌是万恶之源……

3、赌对家庭、妻子、孩子都丝毫无益……

4、赌无论大小性质都是一样的,必须防微杜渐。

5、没有赌博发洋财的,只有使家庭不和,伤害身体。你是一个党员,一个干部,家庭经济并不好,你这样在赌,有什么后果呢?不能克服吗?”

这封信很长,信的第二部分的标题是”既能在都已盲目成家,那么就要挑起勤俭持家、养儿育女的重任。”第三部分的标题是“无知的双方伤害了两个孩子,他们是无错的、无辜的,既然双方阴差阳错,那就不能再伤天害理地害了两个孩子,必须做个名符其实的家长。”陈草在信的结尾还说:“最后我从内心发出心愿,必须吸取以前的教训,痛悔前非,重整旗鼓,重新做人,安安稳稳地把小家庭建设好”。

那时大儿子只有读小学一年级时,看见我们吵架,就写了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