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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副部长的昨天

北大荒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不仅是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还是一个人才成长的摇蓝。走出北大荒的许多知青,后来成了国家需要的各方面的专业人才,有的人还担任了重要的领导职务。其中省部级干部也不少于二十几位。这里我要写到的现任的商务部副部长姜增伟可能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他既是我在哈一中的同学,我又是他在一中的老师。这是特殊年代的特殊关系。文革中的1967年全日制高中的一中破例进了一批初中生,姜增伟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他只有14岁。老师已“靠边站”了,毕业了但耽误了高考的我们抽出来给他们代课,也被他们称为老师。以讲政治课为主,也教数学和英语。姜增伟学习很认真,胖乎乎的小脸上一双专注的眼睛,总是望着老师。1968年春天,我们报名下乡去了黑河,当时这帮孩子中的骨干也要跟我们走,姜增伟也是其中之一,但因为年纪太小,市里不同意。我们走的那天这帮孩子哭成一团,一直把我们送上火车。到了黑河以后,我们和他们书信不断,我写在桦树皮上的小诗,他们传看了许久。那时,他们已没有心思读书了,只等机会一到就去黑河和我们一起屯垦戍边。

1969年8月,姜增伟终于盼来了机会,16岁的他和当时一中的几十个初中生报名当兵团战士,那次黑河没有指标,他们去了地处同江县的勤得利――27团。那时正放一部记录片电影《新沙皇反华暴行》,其中八岔岛战斗就在27团打起的。他们热血沸腾,义愤填膺地奔赴战场。8月3日这一天,姜增伟他们背着行李,打着红旗从一中出发,唱着歌喊着口号,一直走到十多里外的滨江站。在这支队伍中钻进一个14岁的小女孩儿,她叫高新宇,初一的学生。她“战胜”了家长,说服了老师,偷迁出了户口,也成了新兵。当火车开动那一刻,第一次离家远行的小知青们哭声一片。高新宇回忆:“别人哭,我却在心里大笑。不是吗?我已经完成了把理想变成现实的第一步。当时我乐得把放在小桌上的一大堆冰棍独自大吃起来,而它的主人还在哭!”这个勇敢的小女孩子后来成了姜增伟的女朋友,现在是姜副部长的夫人!这是后话。

经过三天的奔波,这伙被战斗激情燃烧的年轻人,下了火车换卡车,下了卡车换马车,一直向东北方向行进,越走越荒凉,越走越靠近黑龙江了,他们也越激动。他们终于在27团的2连下车了,营房后就是黑龙江,他们看见了江对岸树丛中苏军的哨所。这是个值班连队,有农工排也有武装排。经过几天的培训,姜增伟和高新宇都如愿以偿地被分配到了武装排。当年的战友盛荣传回忆,当时我和增伟被分配到了轻机枪班,班长是位山东支边青年,我们俩是弹药手,每天背着圆盘的子弹夹子,射手是比我们大的两个知青,一个是上海的,另一个是哈尔滨的,他们都扛着枪,比我们神气。天一亮就起来训练,练队列,也练装弹射击,摸爬滚打,累得气喘嘘嘘。但很兴奋,因为这正是我们向往的战斗生活。接着又参加麦收,那比训练要累,我们把武器放在地头,弯腰挥镰割麦子,再打捆码垛。那麦田一望无边,累得我们腰都直不起来。增伟当时比我胖,干活和训练都比我流汗多,可他比我们都能吃苦,从来不喊累,还帮着别人干,当然对高新宇更关照,她是我们连队最小的,可能也是全兵团最小的。可是性格倔强的她不喜欢别人的帮忙。她在劳动和训练中甘人后,下了工还写稿,成了连队最早的业余报道员,她的文采和她的顽强一样打动增伟的心。那是战斗中的青春和爱情,爱总是默默的,并不为人知。不像现在的年轻人爱得那么轰轰烈烈。

姜增伟和武装排的战友们终于盼来了战斗的时刻。9月黑龙江的渔汛到了,从大海顶流而上的大马哈鱼进入黑龙江洒籽,两国的渔民都日夜抢涝。年年这个时候都能发生冲突,苏联的边防军的快艇“马嘟噜”经常驱赶中国的渔船,割渔民的渔网。珍宝岛打响后,两岸的边境冲突更加激烈了。27团打渔连的副连长陈庭华在江上和苏军边防军打了起来,用大刀砍断对方水龙头的事迹让年轻的兵团战士斗志更坚。为了回击对方更严峻的军事挑衅,姜增伟和他们武装排秘密潜入经常发生冲突江段岸边的丛林中,他们挖了战壕和猫耳洞(掩体),日夜守候,一旦对方骚扰我方渔船,马上武装还击。姜增伟把轻机枪和弹夹都擦好,警惕地注视着江面,只等排长的一声命令。他们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上前线前每个人都写了一个纸条,上面有家庭的住址,家长的姓名,牺牲后要转交家里的钱数和物品,党团员还交了最后的一次党费和团费。那一刻这些年轻的战士都很郑重,没有恐惧和不安。进入战壕后,他们互助传递纸条,那上面写着自己的豪言壮语,都是从珍宝岛的英雄们学来的,如“生命不停,冲锋不止!”“为保卫祖国每寸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全排姜增伟写得豪言壮语最多,那时就显示出他的文字能力。

等待战斗的日子非常艰辛,他们窝在洞里,啃着硬馒头,喝着山沟里的污水,多数人都拉着肚子了,最严重的都提不上裤子。晚上和衣而卧,一听到江上有动静,探照灯闪过,他们马上惊醒,抓起枪冲到战壕沿。最难忍受的是蚊虫的叮咬,他们隐藏在灌木和草丛中,瞎蠓、蚊子和小咬围着他们任意叮咬,而他们像邱少云一样纹丝不动!细皮嫩肉的姜增伟被叮咬得最重,脖子都青肿了,好像围了一个脖套。9月的江边冷风剌骨,夜晚他们挤在一起取暖。可那时竟没有一个人叫苦和退却!二十多天,渔汛结束后,他们退出阵地,虽然战斗没有发生,但这种生死和艰苦的考验让姜增伟和战友终身难忘。回到连队后,他们急着要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的内衣全部烧掉,因为那上面长满了许多难以消除的害人虫。

一手拿枪一手拿镰的姜增伟和战友们又去参加秋收和修水利的战斗,有了战壕里的磨练,什么苦活累活,他们都不在乎了。邻近的4连烧荒跑了火,那火如猛兽般铺天盖地呼啸而来,他们还来不及吃饭又追着火头打去,经过一天在山林和湿地里的奔波,火终于被打灭了,可他们迷失了方向。带队的两个排长吵了起来,一个说往这边走,那个说往哪一边走,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后自己都带着自己的战士走了,总算都走到了公路上找到了自己的连队。那一天,姜增伟和战友是以吃冰块维持生命的。

大雪纷飞的十一月,他们武装排又接受了新的任务,拉练到离连队十四五里的山里,然后就地安营扎寨打石头,为明年建设营房准备材料。他们背着行李和武器,拉着粮草出发了。当晚他们在靠近山根塔起了桦木材架为墙茅草为顶的半地窨子的营房,地中心横卧着柴油桶的大炉子,两边搭起了对面床铺。中间用用树条和茅草编了一道间壁墙,一边住男生,一边住女生。又在营房旁搭了一间厨房,当晚便起伙做饭。就在这一天,姜增伟被派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他是这样回忆的――

胡乱填饱肚子,正要铺行李睡觉,班长把我叫住了,“从今晚上起,你负责水道穿冰工作,保证水道不被冻死,否则大家喝不上水,也吃不上饭。”听了他的话,我什么也没说,找来两块破塑料布绑在鞋面和裤腿上,全身披挂整齐,狠狠心,装着一副老练而又对黑夜和野兽不屑一顾的模样,从地窨子里钻出来,扛着冰穿子赶赴战场。

“战场”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水凹,水是从石缝中冒出来的,常年不断,已流出一条水道。水集中在水凹里有一米多深,我们这百十号人吃水全靠它了。天冷不能让这水源冻住,要保证水道的畅通,我的任务就是穿冰,保证夜间水流不冻。

月亮在薄厚不均的云层里缓缓移动,隐隐射来道道幽光,星星稀疏,零散缀在天幕。积雪白惨惨的,森林漆黑一片,不时发出毛骨悚然的响动。那是风打枯枝的的声音。偶而还传来几声野兽的叫声,也许是狼,熊瞎子怎么叫还没听见过,再不就是野猪?一个人在雪地上走,总觉得有什么跟着,你快,它也快,猛地,有个黑家伙晃悠悠地像是朝我走来。我的心一下子收缩得像个铁疙瘩,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跑是不行了,我就趴下了,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那黑东西。

怪了,它也不动了,好像在盯着我看,八成是狗熊,我想起老百姓说的,就在石场附近,有人采木耳,结果被熊瞎子拍死了。等了半天那家伙还是不动,我壮着胆喊了一声“嘿!”还是不动。我爬起来,平端着冰穿子向前慢慢走,近了,近了,我使足了劲儿冲过去,没等我扎,一看,原来是半截子枯木。可把我吓着了,我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缓了口气,又向前走,等我到了水凹边,水已经结了冰。我先站稳了,然后猛地用冰穿子,剌向冰层。本以为冰层有多厚,劲使大了,咔嚓一声,冰层裂开一个大窟窿,溅了一身水不说,脚下一错位,一条腿进去了。我又气又冷,缓缓神接着干,把水凹边的冰都穿开,又沿着水道一点点干。水道边长满灌木丛,黑灯瞎火地也看不清,劲使了不少,挂在树枝子反弹在脸上生疼。

实在累了,就靠在大树上喘喘气,那时我才真实感到了劳累和因乏的真实滋味。直到东方发白,我终于干到源头。水从石缝中涓涓而出,叮咚作响,伴着我肚子里咕咕叫声,真有点舒伯特小夜曲的味道……

姜增伟的回忆很有趣,从中你看到了一个孩子的天真,又看出了一个小战士的顽强。谁能想到这就是一位高级干部当年的故事!姜增伟已经把水源保护和建设得很好的时候,一场突发事件让他们全部从山中石场撤出。下工的夜晚,大家在营房中休息,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写信,有的在洗澡。这时靠近间壁墙的正在写信的一个女知青,不小心把自制的小煤油灯碰倒了,又点着了草编的间壁墙,那火呼地一下就上了棚顶!大家争着把所有的武器全部抢出来,再回来抢自己的衣物,没等抢出几件,房子就落架了。面对着一片火海,他们无奈地撤走了,像战败的逃兵,有人只穿着内衣,有人顶着抢出来的破被,瑟瑟发抖地跑回来连队。第二天,连里为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床被,家里又寄了一些衣物,那时买布和衣服是要布票的。这时,姜增伟对日用商品的紧缺有了深刻的认识,这对日后他当国家内贸局长和商务部副部长是非常重要的。

1971年春天,姜增伟担任了武装排炮兵班的副班长,这是他为政之路的第一个台阶,这个台阶很矮,但对他特别重要。他知道了,如何和班长紧密团结又把全班战士凝聚在一起;他还明白了,当头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以身作则。他很快入了党,又调到连里当文书,从事着连里最高的文秘工作,又上传下达跑腿学舌,他成了全连最勤快的人。他还协助副指导员组织共青团的活动,热情活泼又能说善写的高新宇是骨干分子,这样他们就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了,爱情就像早春的达子香一样在风寒中自然开放了。很快,能干的小姜被营教导员发现了,又被调到了营部当书记员。他又有了更大的施展才华的舞台。当时来自各大城市有文化有修养的高中生很多,姜增伟以他的扎实勤快又聪明好学而捷足先登。在营部的秘书工作中他学会了综合情况、沟通关系、处理矛盾;也学会了如何把对首长负责和对基层群众负责统一起来。他的年轻老成、细致周到,对人的诚恳热情,让营部的每个干部都很佩服。

1975年姜增伟被派回2连担任了指导员,22岁的他成了这个有200多名职工一万多亩耕地的基层单位的当家人。这是一付很重的担子,政治教育、武装值班和农牧生产,那一样他都是第一责任人。同在一个班子担任副指导员的盛荣传回忆,当年增伟干得特别好,我们连在全团各项工作中都争第一,一直是全团的先进连队。增伟很辛苦,一到春种、夏锄和秋收最忙的时候,几天几宿都不睡觉,曾累得昏倒在地里。他很会安排工作,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最难最重的活他都在现场和大家一起干。我们都佩服他,他在职工中的威信很高。后来听说他当了副部长,一些老职工说,从小看老,小姜早就是个好苗子,当多大的官都不奇怪!

盛荣传说,增伟在我们连当政时,有两件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领着我们种水稻。我们连靠近黑龙江,有很好的水源,靠江的地也很好,但当时全团没有一个连种水稻,天天吃馒头,大家早就吃烦了,上海知青更是盼着能吃上大米。他领全连的所有职工义务劳动,凌晨敲钟起床,到江边平整土地,引水进田。三个小时劳动后,再回连吃饭,白天每人还干自己份内的工作,这样劳累了半年,真的种上了水稻,当年还丰收了。那时我已调到了18连当指导员,还被请回来吃大米饭,那饭真是香啊!还有一件事是增伟竟组织我们开了一次运动会,全连男女老少都参加了,跑道就是连队前的马路,全连像过年一样高兴!我和增伟的嗓子都喊哑了,那时连广播都没有!增伟的点子太多了。借赵本山宋丹丹小品里的话:“他太有才了!”

1976年10月,姜增伟离开连队到黑龙江大学英语专业上大学了。当时团里营里和全连职工谁也愿意让他走,但还都投票推荐他上了大学,因为前一年大家推荐了高新宇上了大学,为了成全这段姻缘,他们今年又推荐了他。北大荒的人心地很善良。姜增伟是挥泪而别的,盛荣传陪着他到老职工家喝酒,每一次增伟都落泪……

后来的故事,知青战友就知道的不多了。听说他从黑大毕业后分配到国家贸易部,和已在公安部工作的高新宇结婚。后来哈尔滨每年开“哈洽会”时增伟回来过,每次都请当年的老师同学和兵团战友吃饭。我爱妻子王明珠参加过一次,当年她曾是他的班任老师,已经当了国内贸易局长的他,向他的同事介绍:王老师是我的恩师,当年她让我读的书,让我终生受益!她回来说,姜增伟变化不大,还能看出当年可爱的小样儿!

再见姜增伟真的不容易了。我查了商务部的网站,上面有他的网页,简历中介绍他2000年11月担任副部级的国有重点大型企业监事会主席。2005年10月任商务部党组成员、副部长。但我最看重的是简历的第一行:“1969年8月――1976年10月 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工作。”

那是他人生大厦的基础。大厦越高基础越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