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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血脉相连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纪检组长阮显忠,当年是唱着这支歌和他的知青战友们到小兴安岭北坡的逊克县新鄂公社插队的。听说这个新鄂公社离黑龙江边还有180里,他们曾到区知青办闹过,要求到“反帝反修”的第一线。一踏上这片土地后,他们再也没有后悔过。他骄傲地说,也许这是全国插队最好的地方。

鄂伦春是北方一个古老的民族,近古之前生活在黑龙江对面的夹精奇里河到贝加尔湖一带,靠渔猎为生。17世纪中叶,沙俄东侵黑龙江流域时,许多鄂伦春人为避难迁徙到黑龙江省的大小兴安岭一带,靠游猎为生。日本侵略者进入东北后,他们又受到武装镇压和鸦片的毒害,解放前,我国境内鄂伦春只剩下两千多人了。1953年,人民政府为了让这个濒临灭绝的民族休养生息,由鄂伦春人选择最好的地方设立定居点,新鄂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小村落,四面青山环绕,房舍和街道整齐有序,每家院子都是花园。一条清沏的沾河自南而来,到了村边潇洒地甩了一个大弯,又顺着东山向北飘然而去,河的上游就是高高的小兴安岭和浩瀚神秘的大森林了。鄂伦春人在歌中唱到:“解放了的鄂伦春,再不散居满山岗。在这最好的地方,建设我们美丽的村庄。”在老阮的回忆文章中对自己第二故乡的四季有着诗意的描写:“每到夏天,村前村后的草地里黄花菜盛开,一片澄黄,还能闻到不知哪里飘来的各种水果的香味。在那清澈见底的沾河大甩弯里,人们在水中游泳、嬉戏,笑语与哗哗的流水声相伴。每到秋天,麦浪滚滚,豆海茫茫,如金毯铺地,风吹铃声响。每到冬天,到处银装素裹,天地仿佛融为一体,惟有山顶上的青松在高傲地独唱。每到春天,紫莹莹的达子香在冰雪未消时就开放,然后满地的绿芽破土而出,熬过漫漫冬寒的大地,一派生机。”

更让阮显忠难忘的是鄂伦春人的勇敢、刚强、纯朴、善良和真诚。上海等大城市的一百多个活泼热情的青年学生的到来,让鲜于和外人接触的鄂伦春人感到新奇和兴奋,更表现出他们的热情和责任。老阮他们于1970年3月24日到的新鄂,那时乍暖还寒,知青的宿舍还没盖好,老乡们抢着把知青接到自己家里住。他们把炕烧得热热的,把水挑得满满的,还张罗着给知青们做最好吃的。老阮住进了老乡德牤和家,坐在暖意融融的炕上吃的第一顿饭是老乡亲手包的饺子。他说,那狍子肉饺子每个约有大拇指大小,一口一个,那个鲜、香、美,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大家惊叹,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饺子!鄂伦春人经常上山打猎,狍子、野猪、熊、犴就成了知青们经常的伙食,不时还能品尝过去是给皇帝进贡的飞龙鸟、犴鼻子、熊掌等珍品。鄂伦春人很热情,每当有猎物总把知青叫到自己家里,每人一把刀,围坐在一起共尝盐水新煮的猎物。据说,狍子新鲜的肝和肾能明目,猎人们就给近视的阮显忠送来新打狍子的肝和肾,他生吃下去,竟有些甜滋滋的味道。后来,知青们搬到了新宿舍,他们就从来没缺过烧柴、粮食和肉食。

当然阮显忠和他的战友们不是来当享受款待的客人的。他们克服了天寒地冻和夏日炎炎的艰苦,很快成为生产、工作的能手,成了新鄂公社的骨干。许多人成为了木匠、瓦匠、老师、会计、医生、技术员、大锯手、拖拉机手,有的还当上支部和生产队的领导、民兵营长、学校校长、派出所所长。在知青们的共同努力下,新鄂的生产蒸蒸日上,新鄂的村庄日益兴旺。一座座新房不断建起,大礼堂经常有歌声飞扬。鄂伦春人的优秀代表,当年和知青一起劳动、生活,现在是省民委纪检组长的孟淑贤深情回忆说,知青的到来,不仅为新鄂的生产、建设作出了重大贡献,更是给新鄂带来了大城市先进的生活方式和先进的文化,使鄂族人打开了眼界,尤其使年轻人的思想观念、知识水平和生活方式有了跨越式的发展,为新鄂的持续发展和人才辈出作出了重要贡献。现在知青虽然大部分已经离开,但老乡们与知青深厚的情谊、知青的作用和影响仍然持续不断。

1973年5月13日是阮显忠终生难忘的日子。那时,新鄂正在村西边的山沟里修水库。5月的新鄂,大地刚开始化冻。那天下午,阮显忠和他的战友象往常一样,在刚打好的炮眼装上自制的炸药和雷管,点上导火索,迅速离开了现场。“咣、咣、咣……”,不一会儿传来一阵阵爆炸声,烟尘滚滚,冻土飞场。又等了十多分钟,当他们过去察看走到现场,突然一声巨响,残留的哑炮爆炸了,把跑在前面的显忠高高地掀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时被炸倒的还有水库工地的鄂伦春队长和另两名知青。其中最严重的是显忠,他满身是灰,满嘴是土,脸色苍白,双目失明,已经昏迷,另几个人则满身是血。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砍下杨木树杆,穿过麻袋做成担架,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轮流抬着担架,把伤员送到了6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医生迅速做了简单的检查,判定昏迷的显忠伤情严重,危在旦夕,必须尽快送县医院抢救!

这是一场人与时间争夺生命的赛跑。拖拉机开足马力,载着伤员和几十名陪同并预备献血的知青和老乡,向县城进发。大家个个心情沉重,只有轰鸣的机器声和拖拉机的灯光,穿过沉沉的夜幕,经过初春崎岖湿滑的山路,给人们点燃心中的希望。他们赶了60里山路,横在面前的却是正发春汛的逊比拉河,河面水流湍急,浊浪翻滚,只有仅能容下数人的小船才能摆渡。大家把伤员小心翼翼地搬到船上,用钢丝绳慢慢地把小船拉过百米宽的河面,一船一船把随行的几十个人送到对岸,登上县里早已派来等候的客车。又驶过了120里公路,终于在第二天凌晨赶到县城。

送到县医院的显忠已濒临死亡,血压高压为40低压为0,急需输血,而新鄂赶来献血的人中竟然没有与他相同的O型。“同志们,现在上海知青生命垂危,正在县医院抢救,急需O型血!”县广播站的大喇叭惊醒了全城的人们。不一会儿,县医院里排起了输血的长队。新鄂大队鄂族支书孟锁柱、来送受伤父亲的16岁鄂族女孩孟秋芳和县供销社的满族姑娘叶小松首先献上了宝贵的鲜血,随后充满人间温情的2000毫升鲜血,如生命之泉源源不断地流入了显忠的体内。这天,县领导亲自指挥,县医院的领导和黑河赶来的专家为他缝好了破裂的小肠,修补了穿孔的眼角膜,从死神手中抢救了宝贵的生命。

至今,老阮还深刻地记着当时的情景:当我躺在手术台上时,我仿佛掉进一个深深的井底,胸口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一直下落,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当、当”的钟声,伴着一道道白光从眼前划过,直到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我梦见自己只身漫步在大森林里,这正是我们新鄂所在的兴安岭,四周都是又粗又壮、笔直挺拔的松树,一道道金色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枝,洒在积满厚厚落叶的地上,那么斑斓绚丽,到处充满生机。我张开手臂刚要飞奔,耳边响起“不要动”的喊声,感到手脚被人紧紧按住了。原来经过五天五夜的昏迷,我终于苏醒了,而围在身边的是领导、医生和亲爱的战友们。

后来,老阮为了治疗失明的双眼和康复身体回到了上海。大队为他专门配备一名知青作为护理,不仅报销解决所有医药和护理费用,而且每天记工8分,作为生活补贴。十一个月后,1974年4月,初步康复的他急不可待地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黑土地,又来到了鄂族乡亲、知青朋友和这美丽的小村之中。那一年的6月,他在这片土地上实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入了党,并继续为鄂乡的繁荣和发展奋斗了两年多的时间。

时光如清清的沾河水奔流而去。已经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多年并已是市教委领导的阮显忠,对鄂乡的思念却与日俱增。2003年8月,是鄂伦春人下山定居50周年大庆的日子。阮显忠和二十多个曾在新鄂乡插队而今已是满头华发的战友,受邀再次回到这曾经为之奋斗的第二故乡。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他要让孩子知道这片土地对自己的恩情,也要让他知道他对这片土地无尽的爱恋。多年来,无论在何地,无论是在求学、任教还是在领导岗位工作,他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这片美丽土地的关怀,因为他的血管里涌动着乡亲们的鲜血,那血始终炽热如初。

在逊克县城,知青们受到县委、县政府和当年老乡的热情接待。阮显忠登门拜访了当年为自己献血的孟秋芳和叶小松,感谢她们的救命之恩,可惜鄂族支书孟锁柱已经作古。他们接着又归心似箭地奔向新鄂。逊比拉河似乎要考验这些当年知青的感情,滔滔洪水冲断了唯一的通道,湍急的河流又一次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县领导考虑知青们的安全,劝大家折返。但汹涌的河水,又怎能挡得住老阮他们归乡的决心。老阮动情地说:当年乡亲们冒险送我过河救命,今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涉险过河回到第二故乡!逊比拉河或许被他们的真情感动了,老阮和战友们乘着皮伐艇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河。又是走过了60里山路,村口挤满了欢迎的人群,几十台摩托车为他们开道,乡亲们隆重地举行了鄂伦春的喝“下马酒”仪式。听着乡亲们充满热情的呼喊,看着众多熟悉、不熟悉的面孔,知青们热泪横流,不断停下来和乡亲拥抱、握手、问候……

在乡里举行的庆祝大会上,阮显忠代表知青讲话:“乡亲们,当年的知青回来了!回到这始终令我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播种、除草、割豆、打粮,我们刨大粪、打柈子、盖新房,我们在这里流过汗,流过泪,也流过血!在这里我们有付出,更有收获,有过忧伤,更有欢乐!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片土地对我们的养育之情,永远不会忘记乡亲们对我们的关爱之情,更永远不会忘记这鲜血交融的情谊……”他说不下去了,当年的知青们哭了,乡亲们哭了,台上的领导也哭了……

接着是知青和乡亲们联欢。阮显忠和知青以及老乡们走上台去,唱起了他们当年的最爱。歌声从会场传遍村庄,在大山里久久地回荡——

“山连天,天连山,兴安岭上松海无边,

清清亮亮沾河水,流过新鄂村庄前。

哪伊耶,哪伊耶,

新鄂村呀,我的家乡,与我血脉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