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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真情

他紧紧拥抱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满脸的喜悦,喜悦得满面春风;她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满脸的幸福,幸福得流着眼泪。他不是她的儿子,但比儿子还要亲。她不是他的母亲,但比母亲还要爱。这是一张照片,让人感动得眼睛发热的照片,我是在上海知青文化研究会的刊物《黑土情》的封面上看到这幅照片的。研究会的头儿翁德坤给我找到了这张照片的主人公王槐松,我们的采访在徐家汇附近的一家小饭店进行的。

没想到,我和王槐松还是老朋友,当年他是四师41团报道组的成员,他们的报道组署名“金沙”,在全兵团发稿最多,被我们称为“造稿机”,上海66年老高三的槐松自然是其中的主力。在兵团战士报工作时,我多次编过他的稿子,只是我们没有见过面。没想到,他当年写了那么多感人的故事,而最感人的故事就发生他的身上。

槐松是1968年8月14日到41团的(金沙农场),第二天在一连办的新战士学习班上,他向指导员姜积模提出:“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能不能给我找一位老师?”他给槐松介绍了刘合池大爷和他的老伴张桂兰大娘。这老两口来自山东革命老区,刘大爷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刘大娘当过妇救会主任。不幸的是他们7岁的儿子死在一次村里的惊马事件中,为了走出伤心地,他们来到了北大荒。老刘在队里赶马车,刘大娘在家属队干活。知青一来,这老俩口更忙了,刘大爷每天起大早,为知青烧开水,尤其在大冬天,他天还没亮就起来点火生炉子。刘大娘把小青年缝缝补补的事儿都揽了过来。槐松拜他们为师后,每天早上都为他们家挑一担水,一有空就往他们家跑,听他们“讲那过去的事情”,老俩口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着,山东老家寄来了花生米,槐松不来,他们都不打包。

半年后,槐松调到了团部,老俩口真有些舍不得,槐松也有些不放心。临走前,他找姜指导员,又安排了一个知青接了他的班。到了团里一有空槐松就往回跑,吃住在刘大爷家,他帮着老俩口干活,老俩口张罗着为他做好吃的,欢欢乐乐的亲如一家。让槐松难忘的是1971年初的那场大火,那天夜里团机关那栋知青宿舍突然着火,大家都去抢救一墙之隔的商店里的国家财产,结果十几个知青的被褥和衣物全部烧光。他们被安置到招待所住下,团里正组织人为他们做被褥。第二天早上,槐松还没起床就被人推醒,是连里的老聂开着胶轮拖拉机给他送来一条鹅毛褥子。他说:“这是刘合池老俩口让送来的,怕你冻着!”原来他们从广播里听说,团里的青年宿舍着了火,又四处打听,知道槐松也被烧了,连夜做了这条褥子,天一亮就送来了!临走时,老聂还对槐松说:“这条褥子老俩口用了多年积攒的100多只的鹅毛,可是个稀罕物,他们对你可比亲儿子都亲啊!”惊魂未定,从恶梦中醒来的槐松抱着这条鹅毛褥子,眼泪流了下来。他说,当时一起受灾的十几个知青一齐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感到自己因最早接受了亲人的温暖而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说到这儿,槐松很动情。他说自打那以后的几十年里,由于工作的变动,我辗转于黑龙江、上海等地,搬了五六次家,那难得的成套的家具、电器和日用品都送给了别人了,惟独这条鹅毛褥子我还使用着、珍藏着。虽然在近十年里刘大爷、刘大娘相继去世了,但是有这条珍贵的鹅毛褥子相伴,他们对我这颗不是父母、胜似父母的滚烫的心,却始终温暖着我。

和鹅毛褥子一样珍贵的还有一件贴身小棉袄,那也是刘大爷一家给槐松做的。他说,天寒地冻对我们这些从南方来的知青是一大严峻的考验。黑龙江的风很硬,穿的衣服一有缝隙寒风直往里窜,搅得你周身寒彻。我就很不适应这样的气候,每天冻得关节疼,走路一瘸一瘸的,因寒而闹胃疼更是常有的事。大爷大娘先后为我备了狗皮帽子、狗皮裤子。更难忘的是,他们得知我在团里经常加夜班,又为我缝制了一件帜身小棉袄。为此他们动用了有限的按票供应的棉布与棉花。小棉袄缝制得非常合身,穿在身上不仅暖和还舒服,直到回到上海,每到冬天我还一直穿着它。就是穿着这件小棉袄,在北大荒的漫长冬夜里,槐松扶案写作,创造着写稿发稿最多的兵团记录。也是穿着这件小棉袄,在上海阴凉的冬夜里,槐松完成了国棉八厂建厂70年45万字的厂史材料。一件普通的小棉袄伴着他渡过多少不眠之夜。

对父母似的刘大爷和大娘,槐松总是很依恋。在团里,每逢年节,尽管团部热闹非凡,他总要回连队陪他们老俩口渡过,他用欢乐排遣老人的寂寞。有一次为了赶回去,他趟了七个多小时半膝深的大雪,走了三十多里路,终于赶上了除夕夜和老俩口一起吃年夜饭。1975年冬天,槐松带着热恋中的女友回连队去听取他们的意见,老俩口高兴的不得了。在热情招待之后,又把他们送到公路边等回团部的客车,刘大爷怕他女朋友冻着,又脱下自己厚实暖和的貂皮帽子给她戴上,自己在寒风中冻了两个多小时。槐松都结婚几十年了,每每提起这件事,他爱人的眼睛里还闪着泪花。

十年北大荒的生活让王槐松经历许多风雪严寒,又感受了人间真情的温暖。1977年7月,他接到了调令,就要打起行李回家的时候,他迟疑了,他最不放心的是谁来关照刘大爷老俩口今后的生活,他们越来越老了。老人看出了槐松的心思,便说:“机会难得,你安心走吧,我们会有人照顾的!”槐松想起,刘大娘在山东老家有个侄子曾想来农场工作。他替老俩口给农场写了报告,要求把侄子调来照顾他们。在槐松的调令到来之后,刘大娘侄子的调动问题还没落实,他找到了农场领导说:“他的调动问题不解决,我是不会走的!”在他的一再敦促下,终于在槐松调走前解决了侄子调转问题。在槐松离开农场的三十年里,是这位侄子照顾老俩口的生活,最后为他们送终的。但是槐松和他们的联系并没有断,在老俩口在世时,每逢春节和中秋,他都要为他们寄糖果和月饼。在刘大爷去世后,他们一家还从并不宽裕的生活费中每年节约500元,给刘大娘寄来,一寄就是十三年!

寄钱寄物也表达不了对亲人的思念。1998年7月,槐松又回到了分别了二十一年的金沙农场。到了场部他又急不可待地回到当年他工作的连队,在见到刘大娘的那一刻,双方都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快步上前紧紧拥抱,在场的场工会周主席拍下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幕。这就是本文开头时提到的那幅珍贵的照片。在刘大娘家,槐松还看到挂在墙上的许多他们一家的照片。1978年槐松结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结婚的照片扩放成12寸的彩照给刘大爷和刘大娘寄去,因为是他们第一个批准这个姻缘的。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将孩子的百照、周年照和合家欢的照都寄来。现在这些照片都挂在刘大娘家的墙上,槐松对大娘说,我们自己都没有好好保存这些照片,真是谢谢了!大娘说,天天看着这些照,我的日子也过得有意思!

农场热情接待远方归来的游子,他们问槐松有啥要求,他说,请刘大娘和我同吃同住。大娘第一次坐上小车、第一次住上宾馆、第一次参加宴请,第一次和领导一起开会……槐松临走前,她说:“孩子呀,这几天,我得到了从没得到了的东西,我就是死了也知足了!”她抱着槐松说:“你是我最孝心的儿子!”槐松说:“娘,你和大爷回山东老家时,一定到上海看看,我和妻子孩子等你们!”可是大娘没有实现母子团圆的愿望,于2003年6月去世了。说到这儿,槐松流下了眼泪。

槐松平静了一下心情,他说,北大荒天冷,但人情暖。正因为有了刘大爷刘大娘这样的真情,我们才能在黑土地上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棵的大树。回到城市里,比当年温暖多了,可真情少了,我们时常能感到一种寒冷,比北大荒还冷。这正是老知青经常集会,总想回去看看的原因。我们在怀念真情、寻找真情、呼唤真情,因为真情是和谐社会的灵魂。

去年的8月,王槐松怀揣着和刘大娘相聚的那张照片,他又回到了北大荒,又回到了金沙农场。他来到离老一连10里地的奶子山南坡的那片墓地,他找到了刘大爷和刘大娘的坟墓,摆上刘大爷爱喝的二锅头和刘大娘爱吃的糕点,又点上三柱香,他说:“大爷大娘,你们远方的儿子又来看你们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给我的爱,给我的最宝贵的真情!”

这时风吹松涛,如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