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灯
5593300000004

第4章 小灯(3)

胡顺认出,站在台前正被斗着的人是地主李福大。李福大身后是长长的一排。河口村的富户很多,原因是这一带土地肥沃,交通方便,又临海,海产品交易兴隆。胡顺不晓得李福大算不算上村里的首富,只晓得这个人在村里名声不好,他曾多次听姥爷背地里咒骂,说他是个恶霸。胡顺下意识四下瞅瞅,想看看姥爷来没来会场,没有看见。他觉得姥爷是应该来的,因为他恨李福大。

此时台上的李福大就像一出戏里的主角,被好几个衣裳单薄破旧的汉子围着,怒不可遏地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斥责。因为风大,话声被风吹向一边,胡顺听不见,他想知道李福大到底有多大罪恶,便向下风头走过去,走到台子侧面的一棵槐树下,他能听见了,听了一会儿晓得李福大正被指控曾犯下的一桩命案:在给小鼻子当伪村长的时候,李福大将一个偷偷跑回家的八路捆起来,送到敌人的炮楼里,结果被小鼻子用刺刀穿了胸膛。控诉他的是被害人的大哥,叫李承宽。住在村子的东头。离台子近了,能看清李承宽痛哭流涕的样子。胡顺想起自己村一个有血债的汉奸,小鼻子投降那年就给抓起来镇压了,可为啥同样有血债的李福大就没遭清算活到今天呢?他很有些不解,便侧了耳朵,仔细听李福大为自己辩解。因他低着头,嗓门又沙哑,听起来很费力,断断续续的。听到最后胡顺才听出个大概。李福大说李承起(那个被日本鬼杀害的人)回来对他说他不想回队伍了,想到炮楼里给日本人做饭。他开始不同意,说危险。李承起说不怕,鬼子不晓他的底细。就这么他就把李承起送到炮楼里。后来他才听说李承起自告奋勇去炮楼是执行上级的指示,深入敌巢搜集情报。暴露后被小鼻子杀死了。他说他没有责任,鬼子投降后上级找他调查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李福大为自己的辩解是无力的,也没人肯相信他。都相信李承宽说的是事实。认为李福大应该为李承起的死负责。口号一阵响过一阵。李承宽愤怒了,动手揍李福大,开始打他耳光,后来把手握成拳,没头没脸地打。打得李福大趔趔趄趄。不久,其他人也参与了对李福大的袭击,拳头和脚雨点般落到李福大身上,边打边骂。李福大努力不使自己倒下,好像清楚一倒下就没命了。他就像一头被围打的驴子一般又蹦又跳,嗷嗷直叫。台下出现了新的严厉口号:打死他!镇压他!血债要用血来还!好像是个口令。胡顺看见站在李福大身后的一个壮汉扬起一根木棒子,泰山压顶般朝李福大的脑袋劈下,随着一声闷响(不晓是击声还是吆声)李福大直挺挺倒在地上。倒下后完全没有声响,血和脑浆流了出来。死了。

胡顺的喉咙里一阵发咸,生出要呕吐的感觉。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爷爷,爷爷中年时得了痨病,一直病恹恹地活着,活到七十岁那年不行了。棺材做好了,寿衣放在炕边,就这么还活了大半年。可眼前看见的李福大的死,是那么简单利落,和杀头活猪也差不多。胡顺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尽管破衣裳里面有新棉花做成的棉衣,他还是冷得牙齿打颤。他退了出来,离开会场,朝姥爷家走去,他想去那里躲一会儿。

只有姥爷在家,姥爷没去参加斗争大会是因为病了,躺在炕上。胡顺告诉姥爷他是来参加斗争会的,来学习。姥爷好像没弄明白,直盯着他看。他又说刚才斗了李福大,把他打死了。姥爷说活该。停停又说,他早就该死了。他想看来李福大不是个好人,村里的人都仇恨他,平时没法子治他,一有了机会就不饶。不过他的思想还集中在那一点:李福大到底有没有血债,那个叫李承起的人的死与他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真是他告的密,那偿命没的说。从老辈子起就有杀人偿命的铁律。

他问姥爷:“李福大有人命案吗?”

姥爷说:“有,他害了李承起,一个八路。咱村的。”

他说:“可李福大不承认啊,说不是他干的,赌咒发誓,嘣嘣的。”

姥爷说:“那没有用,人没有承认自己是坏人的,都说是个善人。”

他想想又问:“除了这一项,别的呢?”

姥爷问:“啥别的?”

他说:“就是待人咋样,恶不恶?”

姥爷说:“咋不恶。不恶咋全村没一个喜见他的?租地、借钱,租息比别人都高,谁还不上就到人家里去牵驴赶猪、挖粮食,六亲不认的。”

他问:“姥爷你借过他的钱吗?”

姥爷说:“借过。到期了他叫还。我说还不上,宽限几天吧。连听都不听吩咐伙计把刚下完猪仔的老母猪赶走了。眼见小猪要饿死,没法赶紧凑钱去把老母猪赎了回来。你说他恶不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这不时候到了就有了报应。真是活该。”

胡顺不再说什么了。刚才打死李福大带给他的恐惧,也慢慢消退了。

和姥爷又说了会话,他觉得该回会场了,要让人看见不在那儿可不好,会批评他对“斗争”缺乏认识。刚要起身,听街门“哐”地一响,表弟一股风进了屋,进屋便吆:“打死人了!”

胡顺姥爷说句:“知道,不就是李福大那鸟玩意儿?”

表弟分辩说:“还有还有,不光是李福大,刚才又打死了李福星和李承吉。”

胡顺一怔,张张嘴没出声,心里喊:天老爷!一会儿工夫又打死两个人。

他看看姥爷,姥爷点了烟锅吧嗒吧嗒地抽。

姥爷从嘴上抽出烟袋嘴,问表弟:“咋打死的?”

表弟说:“一样,棒子。”

姥爷问:“照头?”

表弟说:“照头。”姥爷又抽了几口烟后慢吞吞说:“打错地方了。”表弟问:“咋?”姥爷说:“不该当打头。”表弟问:“该当打哪儿?”姥爷说:“打腿。留命不留腿。”表弟说:“把腿打折了?”姥爷说:“按罪过轻重,李福星断两条腿,李承吉断一条腿。”

胡顺听了十分惊讶,姥爷咋像个法官似的,判谁咋样的罪,心里像有一杆秤。

表弟说:“爷,你是说李福星和李承吉都不当该死?”

姥爷说:“咱这是在家里说说,出了门可不能这么说。千万千万。”

表弟说:“下面轮到李福有和李福斗了,爷,你说他俩该啥样?”

姥爷叹了口气,说:“问我,我能说算了吗?我是工作队的人,还是农会的人?”

表弟说:“你要能说算,这两人该当咋处置啊。”

姥爷又吧嗒吧嗒抽起烟了。过后把烟锅往炕沿上一磕,说:这俩玩意儿嘛,给个三拳两脚,也就差不多了。

表弟要赶回会场看后面的结果。他就跟着一块出去了。

他吓了一跳,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被头朝下吊挂在大楝树上,头离地有一丈多高,身子被风刮得像钟摆一样地晃,表弟问他认识不认识这两个人。他摇摇头。表弟说你一准认识,只是因头朝下才认不出来。他问:“是谁呢?”表弟说:“就是我刚才在家里说的李福有和李福斗俩兄弟。”“哦。”他吆了一声,他岂止认识,还很熟呢。两兄弟合伙在前街开了一爿豆腐铺,他常替姥爷家去买豆腐,逢上兄弟俩中的一个高兴,便会盛一碗豆腐脑给他喝。白喝不花钱。当然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长大了人家就不给了。他问表弟:“要把他俩咋样呢?”表弟说:“不晓得。靠前看。”

靠近了果然就认出是卖豆腐的李福有和李福斗兄弟俩,因倒悬着脸红得像抹了一层猪血。眼珠子突得像要掉出来,嘴里冒着血沫儿。表弟向四周的人打听一下,才把这一幕弄明白:村里人认准李家俩兄弟是富户。可他们挣了钱不置地产,把钱弄到哪里去了?不用说是兑换了金条银元藏了起来,或者存在城里的银号里。斗他俩,也就是冲着这些钱财。可两人总共交出八十块银元就说没有了。谁也不肯相信,卖了这么多年豆腐就攒下八十块大洋?打,揍,还是说没有。本想打死了结,但有人不同意,说打死别人他们的地还在,要打死李福有、李福斗他们的钱财就“黄”了,再也得不到了。所以不能早死。所以就把他俩吊在树上,不交钱不行。

将李家二兄弟“挂”起来,又斗起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好像吓破了胆,跪在台上磕头作揖喊饶命,被民兵一脚踢倒。

出村后看见民兵往刚挖好的坑里埋刚刚被打死的李福大和其他几个人。杨队长不失时机地教育大家说:“瞧人家的工作做得多么细致呀,提前把埋人的事都想到了,咱们的工作与人家有很大差距,得好好向人家学习。迎头赶上啊!”这一刻,胡顺眼前浮现出另一些被打死的人,从血肉模糊的脸认出是胡有德、胡有言、胡树召、胡起成、毕子通……这些胡庄在册的人……

观摩了河口村第二天又观摩了界石村,按原计划还要再观摩一两个村子,可这时所有人都没有耐心了,无论是工作队、村干部还是积极分子都热血奔腾,摩拳擦掌了,就是说别村的斗争烈火,已经将胡庄熊熊燃烧起来。特别是看到人家在斗争胜利之后得到的胜利果实:土地划到名下、搬进地主的瓦屋、使上了财主的牲口、穿上了财主的衣帽,大伙觉得就像梦里的事情来到眼前,真有点迫不及待了。工作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要趁热打铁,一举粉碎盘踞胡庄千百年的封建堡垒。

又开了积极分子动员会,杨队长首先通报了河口村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地主阶级不甘心灭亡,对抗群众的斗争,就在开过斗争会的那一晚,被处决的地富分子的子弟们纠合起来,救下了倒挂在树上的李福有、李福斗兄弟,逃出村去。去向不知。杨队长说为了防止河口村的变故在胡庄重演,必须采取果断行动:将胡庄的斗争对象和他们的家人抓起来集中看押,防止潜逃。另外,第二天的斗争大会要做好充分准备,埋人的坑,打人的棒子和吊人的绳子也都要准备好,免得临时抓瞎。杨队长又做了工作部署:民兵连负责抓人和看押,农会负责斗争大会事宜。最后杨队长如同战场上的指挥员那样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句: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十分。战斗下午一点打响。

散会后胡顺没立即回家而向村边走去,他要去找胡发,他想和胡发好好谈谈,劝告他不要拒绝接受土地。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不要是犯傻。至于能不能耕种,那是以后的事。即使不能出卖又不能出租,也可以与别人搭伙耕种,胡庄是个缺地的村子,他算过,就是把地主富农的土地全部没收过来,全村一口人才分一亩多。不够种。他愿意和胡发搭伙。他要和他合计合计。

快到村口时,胡顺听到后面有人“顺子大哥,顺子大哥”地喊,转过身,见是胡有德的小闺女小灯。他心里嘀咕:小灯找他干啥呢?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转向四下观观,见没有人,便停下脚,等着小灯。小灯是胡有德前妻生的孩子,胡有德续弦后又得了一个儿子,但村里人都知道胡有德特别疼爱没了亲娘的小灯,当成掌上明珠。每回逢上,小灯都是“顺子大哥,顺子大哥”地叫,很是亲近。“顺子大哥,顺子大哥……”跑到跟前的小灯将手里的一件白绒绒的东西往他手里塞。

“是啥呢?”他戒备地问。

“你看看。看看就知道了。”小灯笑盈盈的,小脸蛋像个开花的红石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展开。原来是一副兔毛护耳。

“这……”他哑声。回想起那天上台控诉胡有德。本来他没打算这么做,他平常和胡有德不怎么犯事,好赖都不大知道。杨队长临时点他的将,他不能不听,一时想不起控诉啥,无法就说了兔毛护耳的事。那码事胡有德不给他面子,他确实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