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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战士自有战士的品格

--记红军诗人吴越

每天清晨,无论是风雪呼啸,还是霪雨霏霏,在哈尔滨的一条小街上总是走过一位老人。灰色的贝雷帽下一张刻满历史年轮的脸,在风中飘拂的白发像水兵的飘带。他微微抬起头,总是注视着远方的天际。

十多年过去了,这不知名的小街上每天都上演着这一道风景。开始老人的步伐是坚定和稳健的,后来就有些蹒跚了。终于有一天他倒在了小街的风雪中,若不是一个好心人把他扶起来送到家,他就成了街上永久的雕像。

第二天,他又出现在小街上,步履更蹒跚了,像缓缓移动的一座山峰。他还是抬起头,望着苍茫的天空。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来自那个苦难的年月。1925年上海的“五卅”运动在南京卷起狂澜,在街头游行的学生队伍中,有一个宽额头的15岁的少年高高举起自己的拳头。三年以后,他的第一篇充满爱国主义思想的文章《游杭日记》发表在南京地下党的刊物《杠杆》上;又是三年以后的1931年,作为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徐悲鸿的学生,他在栖霞山的一片密林中的党旗下庄严宣誓。这之后他领导了南京数万学生的抗日反蒋大游行。1932年由于叛徒的出卖,已担任南京地下党市委组织部长的他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创作了中篇小说《堤》,由王昆伦探监时携出发表。两年后,在蔡元培、于右任等进步人士的营救下他和南京大学的几个学生一起出狱。他东渡日本,又投身那里的中国学生的抗日斗争,再次被日本警察投进监狱,惨遭酷刑后,被驱逐回国。站在海轮的甲板上,看见苍茫的海天之间海鸥闪电般地飞翔,他的胸中奔涌着战斗的豪情。

经过两次炼狱般的磨难,他终于成了一个成熟的战士。接受党的命令,他脱下学生装走进皖南的那片大山,真正当上了新四军一手拿枪一手拿笔的战士。他的诗和战地通讯发表在《抗战报》上。在1941年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中,他和叶挺将军等一大批新四军将士被俘,被关进上饶集中营。敌人夺走了他的枪,他还有一支笔。敌人的严刑拷打使他遍体鳞伤,可他的一颗不死的心,他用蘸血的笔向难友发出呼唤:

去呵,同志,去!

叫我们千百万兄弟姐妹知道:

敌人是怎样地

在最寒冷的日子剥去我们的衣裳,

在最饥饿的时候绝断我们的饮食,

在风雪中的三千里地的翻山越岭,

我们是怎样地一步一滴血……

去呵,同志,去!

叫我们千百万的同志知道:

在那些罪恶的暗夜里

敌人是怎样地把我们推下深坑,

沉重的泥土从脚面渐渐升到胸脯,

我们苦难的头颅从地面抬起,

穿过茫茫暗夜,

闪烁着火焰一样的眼睛,

遥望,向北方……

他不仅地呼唤,而且在行动。他参预组织了1942年关押在茅家岭的新四军将士的暴动。在暴动的前夜,难友们低声地哼着由他写词的《起义歌》:

当春天来到的时光,

看,谁人还敢阻挡?

大地解脱了坚冰的枷锁,

让阳光拥抱广阔的胸膛!

芳草染绿了天边的原野,

江河奔腾、勇敢、热情地迸放,

自由呵,热爱呵,战斗的渴望,

看敌人还敢阻挡?

当春天来到的时光!

他和新四军的将士以生命为代价,像江河咆哮一样冲决敌人的层层防守,消失在浓郁的武夷山中。然而敌人的围追堵截,恶劣的自然条件,使许多战士未能看到光明,就永远倒在了大山的茫林中。他以超人的的毅力,露宿林间,饥食野果,流转千余里,历时八个月,终于在1943年初走出大山,找到了福建省委。濒临绝境的时候,使他能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来自未写完的诗稿。参加越狱暴动的数十人中只有四个人走出死亡之谷。我们的诗人就是其中之一。

在以后的革命胜利后的岁月里,他担任过许多要职。他曾参加解放上海的战斗,参预了接管上海文艺界。新生活召唤着诗人的灵感和激情,他全身心地为共和国歌唱。他完全可以留在上海作官,作大官,可是他决计北上,到黑龙江去,到大森林去,到北大荒去!他激情地歌唱:

走啊,我将和千千万万人紧紧挽着臂膀,

走啊,我将走进新生活汹涌沸腾的海洋,

走啊,我的勤劳即使只能是一星最小的花朵,

也让它必将发香于千紫万红的北大荒上!

六十年代,他又辞掉最后一个官职--省林业工会主席,成了黑龙江省资格最老的专业作家。60年过去了,我们的诗人垂垂老矣,但是他为自己的祖国献上了十万行诗句、五百万字的作品。他是新中国第一批作家协会会员,他是黑龙江省一位重要的诗人,他的名字被镌刻在中国的诗歌史上。

是的诗人已经很老了,他八十五岁了,该颐养天年,抓紧享受人生了。可是他难以忘怀那过去的年月,难以忘记新四军、上饶集中营,难以忘记武夷山那悲壮的大逃亡。于是他又用颤抖的手拿起笔,给我们描图那部被人遗忘的历史画卷。七易其稿后,他终于写成了八十万字的长篇记实小说《血染着我们的姓名》。1991年北方文艺出版社推出了这部力作,立即受到全国的新四军老战士和许多青年读者的欢迎。可是他并不满足,又逐字逐句作了仔细的修改,去年又由华龄出版社再版。在这部长卷的最后,诗人写道:

“遥望武夷山,千山重叠,万壑苍茫,峰峦逶迤不绝……回首腥风血雨的日日夜夜,瞻念战友的壮丽英姿,我不禁泪如雨下,用我全部青春的一腔热血,唱出我们军歌的一句: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是的,先烈的英名是鲜血点染的。这部书是用一个老战士的心血铸就的。八十万字,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别说是写,就是抄写一遍,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是多么艰巨的劳作。当写完这盈尺高的手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字,他禁不住老泪横流。作为一个战士,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战斗了。他胜利了。他可以告慰战友们的在天之灵了。

小街上很静很静。他白发飘逸,蹒跚而行。踏着纷纷的落叶,他不时涌上一种孤独和苍凉的情感。在这个城市像他这样的老红军越来越少了。他没有秘书陪伴,没有专车伺侯,和许多人一样过着平民的生活。他不大的居室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他多年的积蓄都用在了他著作的出版上了。他的生活很单调,他整日把自己埋在诗稿里。那无数次躲过敌人子弹的白发苍苍的头颅和诗稿一起堆成了一座圣洁的雪山。

理想是理想者的旗帜。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他很幸福也很快乐。更值得他安然的是,他没有把血染的党证当成投机的股票,而换取世代的富贵荣华;他也没有把自己血染的诗稿当成登上豪华游船的船票,而换取一时的逍遥风光。战士只有战士的追求,战士只有战士的品格。在过去的年月里,付出了很多索取很少,但是和牺牲的战友相比,他觉得自己是幸运者。

小街上起风了,天色有些阴沉。他还蹒跚而行,风吹拂他的白发,风撩起了他的衣襟,他凝视着远方的天际,他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红旗是湿的,

它飘动得缓慢、庄严,

我看到红旗仍然是湿的,

仿佛千百万战士的鲜血至今未干!

我看到红旗又是湿的,

它飘动得沉思般的缓慢,

它在沉思:

有些人曾经在它跟前宣誓,

现今却背向着它越走越远!

此刻他面容严峻,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

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吧!

--老红军战士,诗人--吴越。

(199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