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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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随读随写(3)

竹林在这部篇幅浩大的著作中,让我们领略到一个经纬交错、丰富而多变的立体乡俗世界。竹林自述,她通过《女巫》希望体现“纯文学与民间通俗文学相结合”的精神,她致力于把作品的文学性与通俗性谐调起来,她希望她的作品能够引发人阅读的兴趣。在这些方面,女作家致力于通过传奇色彩、和丰富的民俗的展示,使一片片充满神秘色彩的大地和生活其间的众生相,在引发人们阅读的愉悦中感受到深远的文化积蕴,以及精深博大的历史内涵。《女巫》堪称是一本结合了可普遍接受并产生欣赏愉悦与高雅情致的这多方面因素的高品位的长篇。在当今的文学创作中,能够把雅俗予以调谐使之既拥有读者又不失严肃精神的作品并不多见。

中国农村的丰富性在以往的文学中,往往被抽象为平面性的两种阶级互斗的模式。但中国农民作为这片黄土地的主要成份,他们身上所拥有的绝不是或绝不仅仅是这种按照意识形态意愿的两极对抗的抽象。文学在最近十年的努力已经纠正了这种二元对立格局。竹林的《女巫》至少是近十年这种努力的一种集中、明确的显示。

竹林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中建构了一部南中国农村的精神的立体画卷。在这幅斑驳复杂的画卷中,以至少百年为期的传统和现代,历史和现实,政治、经济与充满中国社会当代精神以及地域文化景观,在这里有着创造性的交汇和融合。竹林在《女巫》构思中,始终重视社会政治意识形态与传统民间形态两线索的交织。于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学雷锋”、“文革”等术语与充满传奇色彩的传说习俗如占卜、巫术,杂陈共现于她的长篇巨制中。

《女巫》的头绪纷繁和曲折跌宕,很有推理小说的情味;而它对中国宗法社会封建性传统的层层深入的剥析鞭笞,且杂以荒诞不经的调喻,使之又具有很强的现实性。这是一本严肃和荒诞结合,堪称人生百态总汇的农村小说。它判然有别于以往小说那种强烈的宣传性,而开辟了农村题材小说的另一种艺术路径。

中国农村是一部大书,这里有深潜状态的数千年文化的积淀绵延,又有近代以来的现实的政治动荡所给予的让人惊怵的震撼。它造成一种既正统又畸形、既稳固又多变的生存状态,面对这样一本大书,单调的和僵硬的艺术手法是不敷用的。竹林现在所做的,是一种艺术方法的融汇和集合的工作。她有效地总结了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小说创作实践的经验。以她崇尚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为主线加以串联,达到某种融汇的效果。正如竹林说的,“脱离人类的生活和组成人类生活的社会的文学是不能抽象的,形式上的任何变异,都必须以现实生活为基础,尤其是中国目前的社会现实,需要作家面对它,而不是逃避它。”这些话托出了置身于一个艺术时时掀起新颧的中国创作界相对沉静、甚至有些寂寞的竹林的特有姿态。她自信而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艺术信仰,她不在潮流的中心,她只是在自己认定的河流里默默地、勤奋地游泳。

当然,当她作这样坚持的时候,她实际上已经吸收了当今创作界的丰盛经验。例如弥漫在《女巫》这部小说中,除了一种严肃的拷问和反思精神,同时也充溢着一种具备现代精神的反讽和调侃,当她涉及久远的文化积蕴时,那种对于传统精神的寻求和辨折又有着前些年文化寻根的特点。一个作家从事自己的劳作时,重要的是要有一种不随波逐流的坚定精神,但是又不让某种信条所束缚,能像海绵一般吸收他人之长以健全自身的营养,满足丰富多种的表达的需要。这种品质在竹林的创作中有让人欣慰的明显的吸纳。

6.挚爰在人间

竹林的《挚爱在人间》对于广大的读者而言,唤起的不仅仅是久违了的文学与现实种种密切关联的亲切感,而且还是久违了的对于文学信心的修复。这部小说是竹林真实人生的诗化叙述,她在久远的隔绝之后获得了陌生的父爱,而在这种陌生尚未转化为熟悉的时候,又猝然地失去了它。这对于一颗长久孤寂的心灵,是一种不可承受的重击!她把这一切化为了这一篇刻骨铭心的文字。

《挚爱在人间》是一部具有很强的自传色彩的小说。全书几乎都在心灵絮语的抒情中进行(据此,萧干先生精辟地判断该书是一部“大型传记体散文”,见萧乾:《一阕悲怆协奏曲》)。充分散文化的现实人生聚散的叙述中,嵌入父女二人四十年间异地各自挣扎苦斗的回忆,昨日疆梦般的经历与今日不期而至的相聚,陌生的亲情以及不及握别的永诀,如一曲哀歌萦绕在读者的心头。作家娴熟的技巧使小说在自然而从容的抒情中完成了精密安排的情节穿插。竹林用精短的篇幅达到了他人可能要以数倍于此的文字方能表达的丰富。

竹林这部小说的出现,修复了文学与现实人生的联结。女作家在现实遭遇的抒情中,严肃而又灵动地穿插着对于社会动乱的记忆。当现今相当多的文学忽视甚而失去(被迫地或自觉地)历史记忆或公众关怀的时候,她的这种保留便具有重要的意义。

当然,竹林的贡献不仅在于真实地涉及我们经历的人生。当她特意地叙述那震颤心灵的一切,也许在她的初衷只是为了倾诉郁结于心的人间柔情和人间苦情,但她却无意间涉及了当代中国人内心苦难的重大主题。将近半个世纪的硝烟慢慢散去之后,接着便突现出一个完整中国的隔离。这种隔离造成民族亲情纽带的切割。小说精彩地表达了主人公林男那种无以言说的隔绝带来的孤苦以及近于绝望的思念,而且生动丰富地表现了伴随这亲情的阻隔而来的关于社会的动乱、人间的冷暖、权力的暴虐那些深厚的社会背景的描述,从而无情地突现出一个壮阔深邃的民族悲剧主题。这一切,若是刻意为之,可能会因太多的人为痕迹而失去自然的感情。竹林不是,她只是想表达她从失而复得到得而复失的匆忙的悲哀和欢乐,她只是为了倾诉那一曲无以排遣的永远的哀思。就是因此,她触及了和揭示了中国社会和中国民族心灵苦难史。

当今中国有太多的神侃神聊的作家,他们在那里为种种的迎合而编造种种的故事,这些故事又因为与公众的关切与思考失去联系而变得微不足道。失重的文学使文学沦为即食即饮的文化快餐,与当代血泪记忆的失去联系,使本来冷漠的读者失去了阅读的兴味。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读《挚爱在人间》,面对迎面扑来的聚散悲欢的旋风,不仅感受到作家流血的内心世界,而且领咯到民族苦难和社会动乱造出的特殊时代的动人风景。

7.赤子三部曲之一

中国新诗诞生以来,出现过许多有影响的叙事长诗。其中如田间的《赶车传》、闻捷的《复仇的火焰》、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等都获得了比较突出的成绩。但自四十年代以来的叙事长诗题材的范围,却是比较固定,大体总停留在革命历史事件以及英雄业绩上,涉及知识分子或其他人物的颇为罕见。

《赤子三部曲》以三部长诗的格局,以非凡的气势写潮汕地区三位有影响的海外游子:李嘉诚、庄静庵、陈家铭。长诗通过三人不同的经历和道路而最后归结于爱国爱乡这一目标。三人都是事业的成功者,有的已是殷商巨富,有的也拥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但他们拥有财富之后,不约而同地关注家乡的文化事业,李嘉诚建汕头大学,庄静庵建绵德中学,绵德小学,陈家铭也对家乡有很多捐助。郭光豹这三部长诗,对叙事长诗的题材作了积极的延伸,突破了四十年代以来的模式而获得了开放时代的鲜活气息,其贡献在于对中国叙事长诗的主题作了开拓性的进展。

三个主人公中《溶溶寸草心》陈家铭的故事,更给人以震撼。父亲无辜被杀,母亲服毒身亡,本人死里逃生漂海他逸,留下两个幼女沿街乞讨。历尽人世悲哀的陈家铭擦拭心灵的巨大伤口,又回过头来拥抱他所挚爱的热土乡亲。这里凝结着超乎常人的自我克制和精神调节能力。从陈家铭这个形象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人的博大胸襟和民族心灵再生的伟大精神。

《溶溶寸草心》始于痛苦而终于理解。是一个“枪声把他轰出去,鞭炮声把他迎回来”的真实故事。它展现的是一个令人深思的主题:在中华民族百年的苦难中,有一些伤害是人为的,它造成了社会和个人的巨大伤痛,人们对此应取何种态度?陈家铭不囿于历史的恩仇,而把眼光向着未来的广阔时空。他的身上体现出“大我与小我的和谐,大情与小情的糅合,大爱和小爱的统一”这样处世精神。长诗把握并生动地展现这一切,它给予人的是陌生而又亲切的情感溪撼。

《溶溶寸草心》涉及历史的敏感区,诗人的叙述也多有节制,有些是小心谨慎,有些是有意地绕过,因而避免直接面对的时候居多,这是明智的策略。由此也产生某些遗憾,即本来非常真实生动的历史画面由此变得模糊了。诗人郭光豹自身也有非常坎坷的经历,厄运也未曾改变他爱国爱乡的赤子之心。他写陈家铭时肯定是融进了个人身世和家庭遭遇的感受,因而他写得十分动情。但因为涉及的内容太严峻了,有节制的笔墨难免回避和隐匿了相当不易表达的内容。

《赤子三部曲》为中国长篇叙事诗的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它开拓了题材的新领域,辛富和拓展了叙事诗表现生活的空间;它涉及特定时代的生活真实,接触到当代深刻悲剧的尖锐主题;但它的笔墨却不停留于痛苦,而最后展现出一个大爱大情的主题。

8.赤子三部曲之二

《赤子三部曲》的三位主人公都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他们有的是商界巨擘,有的也是殷实人家。写这样的人物经过艰难险阻而获得成功,自是题中应有之旨。但诗人郭光豹的立意却别有所重,他不把主题停留在事业的发达成功而把它延伸到人的本位上。长诗通过写三位乡贤的人格力量,最终归结于人性和人道精神的歌赞。

长诗注重人的精神境界的展示。在《望乡凤》中有一段关于李嘉诚人生态度的抒情:人的价值不能以贵贱分,一个人社会地位再高,活得再长,若只是虚度年华,其生命终究只能与“草木同灰”;而一个清道夫为人类所做的贡献,却能够“与日月共辉”。长诗展现主人公确认的人生价值是:“为大众的渴望而活,为这个世界增添一分欢乐而活,为自己心灵的芬香而活”。

《溶溶寸草心》写陈家铭的人生价值观,也与前述一致,这说明诗人实际上是借三位主人公的经历传达诗人自身的人生信念。陈家铭认为:“人的生命价值是奋斗,在奋斗中求索取,在奋斗中求欢乐”。这境界就和那些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暴发户心态迥然相异。“不要让钱变成顽石,堵住海阔天空的心境,不要让钱变成风暴,刮走精神世界的自由”,这告诫对所有的人都是一声警钟。

财富之对于人,不是让人下降,而是让人提髙。拥有金钱并不等于富有。一旦拥有了精神才是真正的富有。三位潮汕籍的旅港爱国人士以巨大的财力投放于家乡的文化建设,目的在于促进家乡进步,人民幸福,在这背后站立着令人感动的人道精神。可以说,郭光豹的《赤子三部曲》从写人的奋斗精神到以财富造福社会,并超越前者而达到善良人性的宣扬,以及对人生的价值和人的生存状态的普遍关注,是诗人对长篇叙事诗内涵的拓展和延伸所作的独特贡献。

始于行善而达于人生的崇高埦界成为长诗的灵魂。《溶溶寸草心》中主人公陈家铭反复强调的:“舍弃是一种快乐和安然,施予是一种快乐和安然,奉献是一种快乐和安然”,体现了一种崇高的人生观:无止境的攫取和享受只会造成沉重甚至悲剧的人生,而乐善好施不仅会给社会以温馨,还造成自我生命的饱满充实、畅美和谐。所以三部赤子的讴歌,实际上不仅是对于成功者事迹的宣示,而是人到底为何而活,特别是拥有财富的人应当如何对待社会和个人的一种启示。《赤子三部曲》升华了一般的表彰先进的叙事摸式,而使之到达关于人的存在和价值的普泛意义上来。从这点看,诗人的追求是新颖和独特的。

9.赤子三部曲之三

叙事诗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它用诗来叙事。诗在抒情方面有很多优势,而在叙事方面却有很多劣势。《赤子三部曲》由三部叙事长诗组成,每部写一个人的曲折经历和成就,特殊的时代和特殊的际遇,追求的艰难和人世的忧乐,全要用断续的句式来完成,这难度不言而喻。作者郭光豹深知这一点,他说,“我必须清醒地注意到诗的主观感情色彩这一本质,否则,将不成为诗,还不如干脆地写纪实性传记文学”。他注意在叙事过程中增强抒情性,他创造了“抒情、叙事的相杂糅”的长诗体式。

这一意图在创作过程中得到实现。如在《望乡凤》中,他写李嘉诚早年离家远走,望月思乡的心境:“繁华的香港只是他的逆旅,他的心家一轮故乡月,圆圆缺缺都沉浸在韩江,十五回沉于江底,十五回浮于江面,煎煮它的是母亲的血,香江月也是他心中的月,都是他梦里的轮盘”。这心境借两地江月以及轮盘的意象,得到相当精美的传达。这诗句是叙事诗中的精魂。诗人非常重视从叙事的夹缝中切入抒情成份,并使之柔化那些叙事的“硬块”。

对于叙事诗来说,这些重在主观抒情的句子,有时看似于情节的淮进无所帮助,但却为叙事诗的诗性增添了重量。叙事诗若无这等有意的“增添”,将使它丧失对诗来说是极可贵的品质。这就是诗人意识到的“必须清酲”。在郭光豹的《溶溶寸草心》中有如下的句子:“悠悠的天,悠悠的云,悠悠的甜睡,悠悠的陈家铭的梦境,一切的一切都属于多彩的幻想,一切的一切都属于孩提的幻想”。这些诗句可能使叙事的进程停顿下来,但在情感世界的充实上却有了大的延展。

郭光豹是位擅长抒写情怀的诗人,他写这《赤子三部曲》的万行长诗,是出于对家乡的挚爱,出于对诗中主人公的敬意,他克服了诸多困难而使这些由许多事件构成的诗充盈着活泼的生机。这些诗由于诗人注重主观情感的抒发和表达,使人读起来不仅不感到沉闷,而且因得到情绪的点染而充溢着温情。在《溶溶寸草心》的开头,诗人把自己的创作状态径直写进诗里:“我,多么自恨,千般自恨,万般自恨,曾经,不自量力而又匆匆忙忙地,写完了那两支赤子之歌,此刻墨干笔秃,江郎才尽,苦无灵感以发奇思,叹乏捷才另僻蹊径”。看似与内容无关,却让人看到了作者的心境,自然、可亲,增加了读者对作品的亲和力。

当然,在这些方面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有时写得匆忙,有时缺乏锤炼,如《静庵之歌》中的片断:“华侨吃香了,侨眷们甜透心怀,鼓励华侨回国投资的政策公布了”等等,便是过于直露的不成功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