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春末夏初,南方气候复杂,经常是风云突变、雷雨交加。当时我担任空军歼击航空兵团团长,正带队在东南沿海某一线机场执行轮战任务。我至今仍十分清晰地记得那个周末的黄昏,我们正在空勤灶吃着晚饭,窗外电闪雷鸣,狂风肆起,越来越亮,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我们这些从东北来的飞行员们早已吃腻了小鸡炖蘑菇和杀猪菜,对南方的海鲜大餐和特色小菜每一道都品尝得滋滋有味,全然不顾屋外那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肃杀景象。
突然,嘀铃铃!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瞬间就打断了大家的勃勃兴致,空勤灶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甚至是有些紧张起来。怎么回事?这个电铃从来没在晚上响起过啊,我们只担负昼间战备值班任务,外场值班的飞行员也刚刚回到内场,这不正在空勤灶吃晚饭吗,怎么现在等级转进了?看来是真有情况!
正当大家都疑惑不解之际,“咣”的一下空勤灶的门被撞开了,值班参谋冲了进来。也不知是紧张的原因还是跑得太快的关系,他脸色有点发白,跑到我面前,语气急促得有些结结巴巴:“团长,教——教练机一等!”
什么?教练机要紧急起飞?天气这么复杂,又是晚上,已经不符合机场开放条件了,而且飞机和飞行员还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我的大脑“嗡”了一下之后,就如同一个风向标遭遇一阵突然刮过的狂风那样,不由自主地高速旋转起来。可是时间很紧,容不得我再去多想“为什么”,作为在场的最高军事主官,此时此刻,要想的只能是“做什么”!必须立刻做出正确的决策,坚决完成上级临时下达的紧急任务。
我扫视了一圈都放下碗筷停止吃饭的飞行员们,突然眼前一亮,因为我从大家焦急和期待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成熟飞行员自信而坚毅的目光,这正是我所期待的。于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李大队长,怎么样?跟我上去转转!”
“没问题啊,团长!”大队长因为受到信任而喜形于色,立刻毫不迟疑地做出了让我满意的回答,同时也在无形中增添了我的决心和信心。于是我一面和大队长迅速起身离开空勤灶,回宿舍拿飞行装具,一面简要地向副团长交代几句,让他上塔台负责指挥,重点研究好机场周围的天气情况。
迷彩“猎豹”车打着双闪,晃着大灯,“嘟嘟”不停地鸣着高音喇叭,很快就把我们拉到了外场机库门前。我一看,好家伙!机务人员的动作也非常迅速嘛,加上他们本身就住在外场机库边上,所以飞机已经基本准备好了。我们下车后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旋梯,爬进座舱,在机械师的帮助下麻利地穿好救生伞。通电——打开电门——开车,前舱的大队长动作十分娴熟,充分体现了一个成熟飞行员良好的技术素养。我在后舱看了看仪表板中间的地平仪,只见它“吱吱”有声地上下左右晃荡了几下,很快就稳定在了中间,准确地指示着停机状态。天气这么复杂,作为仪表之王的地平仪可是最关键的,你看它今天多支持工作啊,前面毫无规则的几下晃动在我眼里竟然也是有模有样的,充满的力量,哥们真讲究啊!
发动机很快启动起来,我和大队长一面检查着座舱设备使用以及机上各个系统工作情况,一面尽快把飞机滑出。刚到机库门口,我一扭脸,意外地看到门口穿机务工作服的人群中多了两个穿军装的人,原来是政委和教导员赶来给我们送行。他俩冲我们挥了挥手,眼中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关切目光。这让我心头一热,一下子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了。我也用右手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并使劲挺了一挺,坚定沉着地表达了我们完成任务的决心和信心,好让他们放心。
滑上跑道,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前轮还没有完全摆正,我们就加满油门,松开刹车,紧急起飞了。发动机怒吼着,真可谓“气吞万里如虎”,立马就压过夜空中时时传来的阵阵雷鸣,仿佛在肆意彰显着那种不畏雷霆、决胜暗夜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只能看见“左红右绿尾白”三色航行灯的战机,如同离弦的利箭,从两排长长的标志灯中间,急速掠过黑黢黢的跑道。喷口拖出长长的烈焰,划破了被乌云笼罩的黑暗夜空,只身扑向远方令人生畏的电闪雷鸣。机场送行的战友们个个手里都捏了一把汗,实在是有些担心我们与暗夜雷霆这场看起来实力十分悬殊的生死较量!
两边无数的跑道标志灯由前向后分别从我的两边眼角飞逝而去,越来越快,连成了一线。我感到就像是徜徉在银河之中,身旁有无数颗流星划过。飞机迅疾增速,不过短短的几十秒后,轻飘飘地就离陆了。两旁炫目的“流星雨”随即消失,除了不时划过的闪电外,天空中再也看不到任何光明。我们一下子就闯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顿时感到那么的孤立无援。我不敢乱看,虽然我知道地面还有灯光,只要我把视线转移出去就能看到,那样多少会让自己心里踏实一些。但是理智告诫我千万不能那么做,要求“动里不看外,看外不动里”,因为在夜间如此复杂的气象条件下,随便乱看是很容易丢失飞行状态或是产生错觉的。
正当我帮着前舱的大队长集中精力保持飞行状态,并在心中暗自埋怨夜色太浓天空太黑之际,突然,刷的一下,就像是舞台上变幻莫测的灯光,座舱外飞机左右两侧瞬间分别各竖起一块光屏,左边红色,右边绿色,红色的小,绿色的大。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光线变幻,竟然令我短时有些致盲,什么也看不见。但多年的夜间云中飞行经验让我心里十分清楚,这是飞机进云了,而且云很厚、浓度很大。嗳,嗳!怎么我的飞机突然向右滚起来了?竟然滚出了这么大的右坡度,几乎有九十度!飞机简直就是左翼冲天右翼插地,侧立在了天地之间,我的头也向右倒去,整个人都侧躺在天地线上(虽然夜间飞行是看不到天地线,但是有经验的飞行员还是能够感觉到的)。不假思索,我条件反射地向左猛地压了一杆,要把飞机改平。与此同时,前后舱联动的驾驶杆让我感到前舱的大队长也在向左压杆。把飞机改平后我看了一眼地平仪,怎么子午线不在垂直位置,而是横过来了?指示左坡度近九十度。这到底是怎么了?坏了,坏了!多年积累的丰富的飞行经验很快让我彻底明白过来:产生错觉了!由于不同颜色光线的穿透力不同,因而飞机“左红右绿”两个航行灯在云中形成的光屏大小也不同,很容易造成飞行员产生倾斜错觉。其实刚入云时飞机是没有坡度平直上升的,但由于我们的错觉误以为有右九十度坡度,所以反而把飞机改成了左九十度坡度。
现在飞机由于升力倾斜太多,不仅是保持不了直线飞行,迫不得已向左转弯,而且还因为克服不了重力的影响而无法上升高度,已经转入了大俯角的下降状态。要知道我们的整个飞行区域大部分都是崇山峻岭,这么下降高度是十分危险的。惊出一身冷汗之后,我赶忙紧盯着地平仪向右压杆,努力要把飞机真正改为平飞。但是此时我感到驾驶杆很重,是前舱的大队长在使劲向左压着杆,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错觉了,所以还在努力保持他感觉上的“平飞”。我看飞机还在进一步向左倾斜,飞行状态也越来越复杂,十分焦急,只好一面使劲向右搬杆,一面用机内通话大声喊着:“错觉了!错觉了!你松开杆,我来保持!”
我完全接过来操纵后,眼睛眨都不敢眨,牢牢地盯着地平仪,严格保持着飞行状态,加满油门以最大上升率上升高度,期盼着能够尽快穿出这厚厚的云层。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不信你把头向右歪个九十度去跑一千五看看!真的很难受!看地平仪飞机是平直飞行状态,可我就是感觉飞机是带90度的右坡度在爬升,人一直是那么的别别扭扭地“侧躺”在天地之间,脖子都僵硬了。好几次我还是不知不觉、条件反射地要把飞机往左“改平”,好在我马上就能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于是只好在心中大声提醒自己:坚持!坚持!咬牙切齿地使出吃奶的力气,竭尽全力再次把飞机向右搬平。
妈呀!这云顶到底有多高啊?很久,很久了,不仅错觉还在继续,同时云中气流还越来越大,我们就像是坐在坠入连天巨浪中的海上小舟那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颠簸得很厉害。好几次我连驾驶杆都差点握不住了,头盔叮咣叮咣地,不是撞在座舱盖的左面就是撞在右面,有时还是直接就顶到了座舱盖的上面。更可怕的还是那些蓝色“火蛇”,它们在前方无尽的黑暗中从座舱盖前风挡的下部时不时地窜出来,哧溜哧溜地扭曲着飞快滑过风挡玻璃。耳机中还伴随着吱吱啦啦的无线电噪音,仿佛就是那些“火蛇”爬过风挡的摩擦声,真的令人有些胆寒和肝颤。那是静电火花,是飞机的钢铁身躯和带电的云层发生猛烈摩擦后产生的,只有夜间在浓度很大的云中飞行才会出现这种现象。我二十几年里两千多小时的飞行生涯,以前虽然也遇到过几次,但都是很短的时间就过去了,不像这一次竟然会如此长的时间深陷在这么复杂的、危险的云中!而且还产生了严重的错觉。紧张之间我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后背发冷发凉,喉咙发干发紧,甚至有一种即将不是窒息就要崩溃的感觉。简直就是进入了漫长的时空隧道,既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哪里才有出路,也更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和重重危机。
一秒一秒,也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眼前大亮,左红右绿两块光屏瞬间消失,同时飞机也忽地一下子就向左自动“搬正”了。另外还有大片的云层被我迅疾地甩到了脚下和脑后,让我重新感受到了飞机风驰电掣的速度。啊哈!原来是我们终于穿出了滚滚乌云,几乎同时地挣脱了黑暗的束缚、错觉的困扰、强气流的颠簸以及静电火花的威胁恐吓,像是跳跃龙门的鲤鱼,一个跃升便远离了污浊混沌,冲进了一个清亮纯净的晴朗夜空。只见皓月当空,星光闪烁,这分明就是人间没有的天上仙境。你看,脚下云海苍茫,无边无际,几个云柱子和浓积云按耐不住地从平坦无奇的层积云中喷薄而出,有的旱地拔葱,有的翻卷滚转,形状各异,错落有致。那些内部带电离子强烈摩擦后便产生了闪电,然而在明亮的月光下不再炫目耀眼,而是变得柔和温润起来,把整块云映照成了半透明状,玲珑剔透,煞是好看。这一切在清冷淡黑的夜幕下,让人仿佛置身于极地那些矗立了亿万年而纤尘不染的冰川雪峰之中,不得不感叹上苍的鬼斧神工,竟然在万米高空塑造了如此神话般的美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我突然想起了诗人李白的千古绝唱《关山月》,这与此情此景又是多么的相称啊:当空高悬着一轮皎洁明月;那些云柱子和浓积云比肩高耸,形成了白雪皑皑的“天山”;脚下的层积云连绵不断,不就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吗;高空经久不息激荡着的凛凛西风,想必也是从戈壁大漠的玉门关吹过……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然而,面对如此的绝佳美景,也只敢偶尔的思想开个小差欣赏欣赏,因为我们不是来看风景的,而是来执行重要任务的,同时还得做好如何回去超条件着陆的准备,实在是没有更多的闲情逸致。我们很快进入了待战空域,在指挥所的引导下,按照空中搜索的要领,瞪大了四只眼睛,像篦子梳头那样,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认真查询,确保决不放掉任何一个可疑的空中目标。
完成空中警巡任务后,可以返航了。但是我们不仅没敢松口气,反而精神压力更大了,因为还要面对躲不掉的三个难题:一是天气更加复杂,指挥员通报我们说机场的云底进一步降低,并且已经开始降雨了;二是无法进行备降,周围的机场也都因为天气恶劣而关闭;三是因为在空中查询的时间长,所以我们剩余油量已经不多,只能是一次着陆成功,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有前面穿云上升的基础,我们都有了足够的心理和技术准备,所以虽然天气更加复杂,但我们沉着冷静,配合默契,随机应变,严格保持飞机的状态,始终沿着正常的轨迹下滑,终于在很低的高度穿出了云层,冒着瓢泼大雨,对正跑道一次着陆成功。刚关好车,发动机的噪音尚未完全停息,耳畔就又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夹杂着闪电划过仍旧漆黑的夜空。下了飞机,淋在雨中,我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那不是雨水而是汗水。再看看大队长,发梢也凝着雨水和汗珠,脸上却洋溢着飞行员特有的那种满足、过瘾的笑容。
几天后,我们得到上级的通报表扬,因为我们团反应迅速,超条件起降,是整个当面一线机场唯一一个战斗起飞的部队,并且查明了不明空情,出色完成了紧急作战任务。是啊!从下达一等命令到飞机起飞升空,我们仅仅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相对日常战备值班状态来说,这个时间很慢了,但是要知道在毫无预警、毫无准备、完全放松的班下,这个时间可是非常之快了。没有平常的强化训练,没有时刻紧绷的战备意识是绝不可能做到的!天气还那么复杂,远远超过了机场开放条件,在暗夜穿越了几千米厚的云层,闯过了雷霆闪电和强气流等“险滩”,克服了大坡度倾斜错觉。这一切没有顽强的战斗作风、高超的飞行技术、过硬的心理素质都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通过夜间这次强行战斗起飞,飞行员们都增添了敢打敢拼的勇气和信心,“地面苦练,空中精飞”的氛围在我们团更加浓厚。上级机关和兄弟部队也对我们刮目相看:谁说北方飞行员复杂气象飞行能力不行?要知道这次可是人家东北来的轮战部队“起得来,查得清,落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