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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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识人(7)

是孝子们的哭声支撑着治丧的全过程,治丧的悲哀氛围也要靠孝子们的哭声来营造。眼泪流干了还可以遮掩,没有声音可是非常难堪的事,甚至会被乡亲们误会为不孝。如果都像我和妻子,干流泪,干张嘴,不出声”那丧礼就变成了一幕幕哑剧,难免会被外人讥笑。

幸好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侄子侄女,还有一大帮叔伯的兄弟姐妹、孙男嫡女,他们能哭会哭,哭声沉重动情,哭词滔滔不绝。直到治丧的最后高潮,出殡、下葬,他们仍能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让帮忙的人和村里看热闹的人无不动容。哭声是一种宣告,宣告死者生前有人疼,死后有人想,生的体面,死的也体面,生得功德圆满、,死得无愧无悔。

转眼间就轮到哭我的同辈人了,一年多以前刚哭完了大嫂,现在又哭大哥。第一天哭得挺好,尤其是大哥的两个女儿,“焦肺枯肝,抽肠裂膈,哭的时间长,且伴有形体动作,或扑天抢地,或捶胸撞头。她们的哭不是干嚎,是有内容的,一边哭一边说,诸如“我那苦命的爸爸”,“不会享福的爸爸”,“不知道疼自己的爸爸”等等。总之是将大哥的种种长处当做缺点来抱怨,即便是不相干的人听到两个侄女的哭也会鼻子发酸,陪着掉泪。人要死得风光,就得有女儿。丧事要想办得感人,不能少了女人的哭。

或许由于先火化的缘故,再加上吹鼓手们制造的嘻哈哈的氛冲淡了应有的哀恸,到第三天出殡的时候,正需要大哭特哭了,孝子们却哭不上去了。或有声无泪,或只摆摆架势走个过场。

现代人是越来越不会哭了。特别是城里人,有些死者儿女一大帮,到需要高潮的时候,却哭不出效果。效果又是给谁看的呢?把内心的悲痛表演给外人看,这悲痛的味道就变了。哭是个人的事情,应该是动于中发乎情,自然放声。

但是,既生而为人还要讲究广做人”。“做”就有了表演给别人看的意思,哭也不能不讲究技巧了。

赛里木湖畔

森森戈壁,仿佛只有这条公路是有生气的东西。它像一条灵癖,婉蜒、跃动,在太阳下闪着黑色光泽。

爬行的汽车则像这浩瀚大滩上的一条船,颠簸摇荡。我的头忽而撞上车顶,忽而摔在车帮上,可是我并没有睡觉,眼睛始终盯着窗外。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灰黑色沙石,沉伏着,等待着,赤裸而又神秘,令人触目惊心。这无边无沿的粗沙碎石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样生成的呢?

它们这样等待了亿万年,在等什么呢?

当它被狂风激怒的时候,飞沙走石,铺天盖地,摧毁一切,吞没一切。包括人类赖以骄傲的导弹、飞机、坦克、大炮,不过是它口中的一碟小菜。在它平静的时候,也让人感到一种潜在的威势,冷峻地承受了多少朝代的更迭,多少民族的兴亡。历史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进入戈壁,人立刻变得脆弱和微不足道了。一切生命都变得渺小和谨慎了,似乎纤细之物注定要灭绝。强大的是莽莽原野,是坚韧和粗砺。

望着干燥的荒滩大漠,你老有一种干渴的感觉。体内的水分正顺着每一个毛孔,被焦热的戈壁滩吸走,蒸发。跑了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停车吃瓜,汽车的后背箱里总是备着几个大西瓜和哈密瓜。

新疆的西瓜本来就好,甜而脆,水又多。干渴的我们站在如我们一样午渴的戈壁滩上敞开肚皮吃,真是一种难得享受到的野趣。荒野默默,野风徐徐,尽管骄日烈如火,但身上是千爽的,无汗水,无尘土。

我顿起童心,甩开胳膊向远处投扔了几个戈壁石子,还想将啃过的西瓜皮也潇洒地飞抛出去,被司机拦住了。他将大家丢弃的西瓜皮都捡到一起,反扣着摆好,他说这是戈壁滩的规矩,前边的人吃完西瓜,要将瓜皮倒扣,以防被太阳晒干,后边的人如果没有带水或带的水喝光了,凭着这些瓜皮也能活命——这是我们进入大戈壁后上的第一课。

水上足,精神就足了,登车继续前行。天山在我们的左侧一直紧紧跟随,或者说我们始终跑不出天山的护围,像地球的围墙,矗立在天涯尽头。我们见到的只是它的北坡,绵延千里没有一根树木,裸露着连成一体的褐色岩石,有时青棱棱,有时泛一点紫色,似钢浇铁铸;沟沟壑壑,森然惊目,像历史的抑或是大自然的一道道伤口。山顶堆积着白雪,由于山形和山岸无一处是雷同的,积雪分布得千奇百怪,更增添了天山的神奇。

公路在拔高,在我们的右侧又出现了一道山脉。我们变成在大峡谷里行进,视野受到局限,戈壁滩不再是一望无垠了。这条大峡谷一头通向内地,另一头仿佛直达天上,公路对天山越贴越近,我们的车在沿着山脚跑。不论是翻越这座天边之山,还是登临这座天上之山,不都是到了天上吗?

路越开越高,戈壁滩却渐渐有了绿色。沙石少了,土多了,起伏不平的荒野长着稀疏低矮的青草。左面的天山越来越高,峡谷却越来越宽阔右面的山脉变为一片丘陵,草更密,颜色也更绿一些。突然,在我们的头顶上端出现了一汪绿水,汽车像饥渴的马,冲着绿水飞扑过去,水域越来越宽阔……

天上的湖赛里木湖的全貌,就这样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谁想得到,在大戈壁的尽头会有这般奇境、美景。这里海拔两千多米,赛木湖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近五百平方公里的湖面一碧如染,晶莹澈底风轻掠,绿波涟、选姓赛里木湖的北面西面依偎在天山的怀抱里,此处的天山难见禿石,下部郁郁葱葱,松柏参天,上部雪峰层叠,映日成彩。湖的东面和南面是广阔的草场,万绿丛中有一片片游动的白色和黑色,那是羊群、牛阵却不见有放牧人。青山、绿树、雪峰、蓝天、草地、牛羊,全部映照在椭圆形的湖面上。越是靠近赛里木湖,越觉得它成了一片魔湖,变颜变色,忽而湛蓝,忽而深绿,半边清翠,半边青碧。雪峰与草原辉映,湖光与山色竞翠,仿佛连同我们的灵魂也一并吸进去了我们帛占出汽车,饱餐一切色彩,大口吸吮赛里木湖畔的色泽和芳馥,如同在吸晚二种生命的气息。心里体验到一种不可言传的感:情,超然有世外感……静鑑,清畅,下子找到了大自然周人的连,带感,找到了与灵魂相慰贴的东西。原来并未觉察的灵魂本性的深刻渴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突然悟到,人们为什么喜欢旅行?是出于一种心灵的渴求,眼睛吞吃美好的风光,重新投进生命之中。这是心灵的拯救。人人都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生而不知从何而来,死后不知到何处去,生存就是旅游。

我们要在这儿翻越天山去伊犁,但时间尚早,我的心里盛满绿色和阳光,实在不愿离开赛里木湖。博州的副州长达刚布,领我们来到一个蒙古包前,迎接我们的是一位身着藏青色蒙古袍的中年妇女,袍子是旧的,但非常洁净,束腰紧身,体态苗条轻捷,脸上却有着过多的与身材不相称的褶纹。这褶纹生硬地破坏了她的美貌,她的青春,但遮不住她的风韵、她的气质:善良、质朴、柔卸。她身土有种东西震动了我,她说着蒙语,露出意想不到的真挚和热情,弯腰打礼。我们也还礼不迭。

陪同我们的博州文主席陶德民先生,精通维、蒙、哈等多种民族语言,向我介绍说,她叫格森,是这座蒙古包的主人。我心里生出疑问莫非她的丈夫不在家?但不敢多问。

一个穿着孔雀蓝袍子包着漂亮黄边的小伙子,牵着一只骆驼,骆驼上驮着两只大水桶,也来到蒙古包前。格森向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放开胳驼向我们问好,然后钻进蒙古包拿出一瓶酒和碗。由女主人向我们每人敬上一碗酒说是下马酒。对我们来说是下车酒。

小伙子名叫嘉甫,身材高大,阔面重眉,仪表堂堂。神情却极为熬厚实在,甚至有几分羞怯。他从骆驼背上卸下水桶,问我想不一想骑上骆驼转一圈儿?正中我还没有骑过骆驼,在嘉甫的帮助下爬上了驼背。高高在上,前面一团肉驼抵胸,后面一座毛峰靠背,颤颤的,悠悠的,美妙而新奇。挺胸昂首,远眺天山积雪,纵览湖上景色,心情豪迈而恬悦。

兜了一大圈儿又回到蒙古包前,我还没做准备,骆驼就曲下前腿,后腿还高高的支撑着,我便一个前滚翻从驼峰上摔了下来。幸好什么地方都没摔疼,连眼镜也没有打坏,主人和客全都笑了,这哈哈一笑大家的感情亲近了,自然了。

我们可谓是擅自闯来的不速之客,但对格森一家来说,不速之客也许就是稀客,就是贵客。嘉甫杀羊点火,格森把我们让进蒙古包,放上桌子,摆出奶豆、大馕;沏上奶茶。不知是我们的红色桑塔那轿车停在绿草地上格外醒目,吸引了远近的牧民,还是嘉甫的不同寻常的炊烟,告诉他的邻居们自己家有客人来了,牧民们有的骑马,有的骑摩托车有的步行,陆陆续续都来到格森的蒙古包。有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族,还有一些妇女和儿童。

蒙古包里分成四摊,女人一桌,男人三桌。坐了这么多人,并不显得拥挤,前面还有很大一块活动场地。真是神奇的蒙古包,它看上去不大,容积却很大。许多人抽烟,蒙古包里却存不下烟气,通风好,冬暖夏凉。它直接以草地做床,却不潮湿,我和达刚布坐在新铺的毛毡上,千燥而温暖。大家穿着鞋在毛毡上踩,毛毡却不脏,没有尘土泥巴,干干净净。蒙古包看似简单,实际并不简单,它体现了牧民世世代代的智慧。

达刚布是蒙古包里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蒙族人,因此他代表格森一家向我和另外两位同行的文友敬献哈达。然后著名的蒙族敬酒仪式开始了……先由嘉甫敬酒,他端着满满一碗酒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打鼓,这么多酒怎么喝得下?可这酒不喝是不行的,你不喝他就会站着老唱下去。但是等到嘉甫开口一唱,我立刻被震惊,被迷住,他的音调该高时则高亢嘹亮,穿云裂帛;当低时则沉厚婉转,多姿多彩,带着天山的雄浑粗犷,带着赛里木湖的辽阔优美,带着草原的恬静自然。他脸上纯情切切,极为投人,好像不是在演唱,而是在诉说。他的声音来自心灵,来自大自然,来自天堂。

我听不懂他的歌词,但感到感情在被提升,身心在净化。

我听过中国和世界上最著名的歌唱家演唱,他们技巧高超,音色辉煌,我为他们热烈鼓过掌。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感人,这么美好,终生不会忘记的歌声。嘉甫是那么自然、朴实、真诚,不加任何修饰,袍子上带着水印、奶溃、草屑,他的歌声里却真情四溢,创造了一种罕见的气氛,把人带入一种感佩不已的境界。

他一首歌唱完,我不犹豫,没有废话”扬头把一碗酒一气吞下。莫说是一碗酒,就是一碗酒精、一碗火药,也会一口吞下。生怕一个推让的动作,一句客套话,破坏了嘉甫创造的这气氛。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酒敬到谁的面前,谁便一饮而尽。蒙古包里极为安静,只有他的歌声在激荡,无边的激情在漫溢。

他唱的也许是一首连续的长歌,当他把酒举到刚布面前,举到他的姑姑菊德面前,举到他母亲面前的时候,歌声变得沉郁、悲怆,流露出一种至纯至孝、倔强而又自豪的情感。我心中涌动着股美丽而又疚痛的感觉,禁不住眼睛发潮。不觉抬起头,见男人们全都低着头,女人们满脸都是泪。身为主人的格森,哭着笑,笑着哭。

泪如滚珠

在内蒙古生活过多年的张少敏君,大概在歌词中听懂了什么,在我身边已哭出了声。泪光闪闪的陶德民老先生悄声向我作了简单的讲解:“他唱的是自己的身世:我是牧民的儿子,在草原上长大,母亲二十九岁守寡,抚养我们弟兄七个成人,吃尽万苦千辛…

我知道了他歌唱的内容”眼泪止不住也流来了。他的大哥中专毕业后在州里当了个经理一类的人物,他的三弟是武警部队的战士,其余的弟弟们还在上学。只有他继承祖业成了地道的牧民,照顾母亲,支撑着这个不寻常的家庭。

嘉甫已经二十四岁,准备明年春天结婚。

他敬完一圈儿酒他的表姐乌云站起来重新为大家敬酒。她曾是州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音色甜美柔和,用专业演员的技巧和风度,把蒙古包内的气氛弓向轻松和欢乐:

把斟满纯情美酒的金杯高高举起。

赛里尔白登赛哎献给尊敬的客人庆贺我们今天在这里相聚。

乌云唱毕,她的母亲菊德,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先高歌一曲蒙族的长调,苍厚悠远,朴茂深沉。然后一首接一首,她自己放得开,别人的情绪也随着她的歌声飞扬。

菊德已五十多岁,但老得漂亮,老得潇洒,健神旺,生命还在散发着朴实、快乐、丰富和清新的气息。大家都浸沉在赤裸裸的诚实的快乐之中,相直之间感到特别亲近,特别美好,空气一片洁净。

蒙古包里似乎盛不下这巨大的逐渐高涨的热情和欢乐,几个男人带头,大家便一窝蜂地冲出蒙古包,在草地上围成一圈儿,尽兴地唱,尽兴地跳。

天空忽然飘洒下一阵细雨,不仅没有扫大家的兴,反而助了兴。女主人格森忙里偷闲,换了一双半高跟皮鞋也上了场,舞姿还相当优美,她毕竟才只有四十六岁。我揣度着她的心境:突然闯来几个不速之客招引得亲戚、邻居都来了,她的家像办喜事过节日一样热闹、欢快。打破了往日的平静,也引出了对许多往事的回忆。丈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只有十三岁,最小的儿子还在肚子里,放牧、带七个孩子、顾家,顾草场,更不要说一年两度的大搬家——迁场,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病,全压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上。她有过悲痛欲绝的甘子,也有过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改嫁容易,做烈妇容易做寡妇难。做寡妇并教子成人就更难了!

她终于守住了自己,守住了儿子,守住了简单,守住了纯朴,于是也守住了自己赢来不易的幸福和欢乐。悲痛和不幸也是一种财富,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喜悦。儿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且很有出息。

真是缘分,格森的大儿子阿尔肯,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凑巧定在今天回家来看看,当草地上的歌舞进入最热烈奔放的时候,他出现了。穿着跟我们差不多的衣服,也是大高个,一盘圆脸,那笑容跟他弟弟差不多,老实、腼腆。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草原青碧如洗,空气清洁芳香。远山如黛,苍苍莽莽。湖面上有白色气团升腾,浮动,如梦如幻…

阿尔肯邀请大家重新回到蒙古包就坐,他以家庭长子的份又从头给大家敬酒。和嘉甫相比,他更像一个专业的歌星嗓音淳厚、圆润、悠扬。别人数不清,他自己也记不清会唱多少首歌,可以纯熟的用蒙、汉、维、哈等多种语言演唱。每首歌都唱得很地道却不费力。

他敬完酒,嘉甫抬上来大只煮熟的羊,冒着热气散发肉香。

按规矩阿尔肯把刀给我,让客人先动手。在陶德民老先生指导下,我割了一块最好的肉,用右手托着送到阿尔肯的嘴边,他吸溜一声一口吞下,又回赠了我一块。嘉甫又端上大盆的手抓面,宴会就正式开始了。

我的五根手指直接参与,却不如两根筷子和一个勺更灵便好使。单抓肉还可以,想抓起拌在肉里的面条可就难了。不得不蹲起身子,两只手一块下,往嘴里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