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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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识人(9)

柯兰从小就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忍受孤苦,14岁时在苏州参加志愿军,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复员后当过小学教员,下放过农衬,参加过工人文学社……她表面上有一种努力想会时宜却老也不合时宜的雍容和孤独,离群索居,谨慎少言。但骨子里又流淌着中国荃人和清廷遗老孤忠的血,老是抑制不住想写点什么的渴望。在北京、天津的几次工人文学讨论会上,我都见到柯兰坐在工人作者中间,沉静命妾分,却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启来她调进《天津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我碰巧也当过几年这个杂志的主编,就一直等着柯兰向我请创作假——我以为她应该放下一切,到曲阜去。孔府的命运和过去历代王朝的国运紧紧扣在一起,那里有许多值得写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只能她写,别人是写不了的。可悟,未等到她请创作假,她便被调到河西区当副区长了。许多人向她说贺,我却深深地为她惋惜,我老以为她命中注定是为孔府而生,为文所生,食场不适合她。后来却发现,她当副区长当得很到位,优睢而从容。到届后又连选连任,直至退休。这给我一个提示,大家闺秀未必就不能当官,“圣府”和柯家的后人,为官应该是驾轻就熟的老本行。

但她终于还是为孔府写出了这本书,孔德懋有女柯兰应该感到欣慰了。当官似乎并不是她这种人的正业,她的祖父曾留下两句诗:“不信书生能误国,功名造次误书生。”当年孔老夫子听门人们谈志愿,这个说要治理国家,那个说要努力学习,夫子问曾皙,“尔何如?”曾皙不好意思说,因为他的志愿不是做官,巍立于朝堂宗庙之间。孔子鼓励他,没有关系,我就是要听听各人的志愿而已。曾皙才说,他的志愿就是在暮春三月,穿上新衣服,陪同五六个大人,带上六七个孩子,到沂水河游泳,再到附近的树林里吹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来。夫子喟然叹曰,我也要陪你去。或者说,我赞成你的想法。

在孔子的后人中,也时常会有人冒出遁世的思想。柯兰的外祖父、76代衍圣公孔令贻,一生平稳,安享荣华,以他的尊贵却创作了《知足歌》、《忍讼歌》、《万空歌》等,在民间流传。其中有句: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人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房也空,屋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官也空,职也空,数尽孽随恨无穷。车也空,马也空,物存人去影无踪。世上万般快意事,时移兴过总是空。

60多年前,孔德懋嫁到北京柯府的时候,少年孔德成送给二姐一首诗:“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搔首独听雁声寒。”在一个极其喜庆的日子里发出了这样的悲声,其实是预示了孔府及其“最后一代”的命运。

读罢柯兰的新著,不能不为圣人之后的命运和“圣府”的命运感慨不已。她能写出这一切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谁能想得到孔府到了“最后一代”,竟把这个责任压到她的肩上。幸好她不愧是圣人之后,颇得先祖遗韵。此书的出版,也是她对“圣府”、海内外众多孔门后人以及天下关心孔府的人,一个很好的交代。

秦征素描

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戴小华会长,来大陆访问结束后,经北京机场回大马。就在等候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从杂志上看到一篇我的散文《精卫的震憾》,竟像我一样也被精卫所“震憾”,随即改签机票,登车到天津火车站仔细欣赏了天津站大厅的近600平方米的穹顶油画《精卫填海》。然卮找到我,兴致很高地打听赋予了此画灵魂的主要创作者秦征的情况。我告诉她,此公是位传奇人物,13岁参军,14岁成名,一生经历丰富,波澜壮阔,当然也是中国油画界的重量级老画家他195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马克西莫夫油画班,其毕业作《家》引起画坛轰动,被选送到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美术作品展,一时好评如潮。创作的突出反招来厄运,随之被打成“右派分子”。“改造”了20年之后重登画坛,曾出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常务书记,现任夭津美术家协会主席、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秦公的故事很多,眼下正值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不如就讲两个他过去的小故事。

“唱画”

1937年7月秦征考取了河北保定育德中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喘息未定,骤然晴空霹雳,传来日寇进攻卢沟桥的隆隆炮声。13岁的少年激愤难耐,和几个同学一商量便投奔了抗日部队。

秦征成了一名“小八路”,却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但,参军后并未立即赶上战斗,不能真刀真枪地跟日本鬼子干一仗,心里有股火憋闷得难受,似要爆炸开来。他灵机一动便找到白灰、锅烟、红土,外加一罐坑水,当即在大街的土墙上用刷子和布团绘制了一幅壁画:《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不料此画竟成了军民高涨的抗日情绪的燃点,人们在画前宣誓,部队在画前出发……就是这幅画,彻底改变了秦征的人生轨迹。自那以后,部队每到新的驻地,凡写标语、绘壁画、制作宣传材料之类的任务总是指滬他去完成。

、他也总能多婆多彩、花样翻新地完成住务,这无疑极大地激发了他潜质里的绘画天赋,遂和绘画结下不解之缘。他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学习和摸索的状态中,向战争学习,向生活学习,向环境学习,向一切所能遇到的能者学习,其中有民间艺人也有绘画专家。学以致用,举一反三,战争逼着他早熟早悟,大省大悟。

1940年“百团大战”前夕,秦征结识了刚刚从延安来到华北抗曰前线的老木刻家沃渣,很快就用钻头和钢条自制了一把木刻力。战斗打响后,他目睹了平山妇女担架队冒南强渡滤拕河的惊险场面,女队长因打摆子发着高烧,却背起伤员率先踏进端急的河。

当夜他就作了〈妈女担架队长》的木刻,发表在第二天的《支前战报》上。一时间竟对当地的青年妇女产生了想像不到的影响,各衬生接二连三地组织起青年妇女救护组、军鞋组和支前担架队。那个年代,人们同仇敌忾,随时处于燃烧或准备燃烧的状态。一幅画、一首诗、一曲歌,都足以激发出现代人难以想像的热情和力量,因此艺术作品就能得天独厚地直接转化为战斗力。

那一年,秦征只有16岁。而那幅木刻,也成了那个年代的美术作品中的经典之作。之后,他的画笔和刻刀,像指向敌阵的枪口一样进入喷射状态。除去行军打仗,连吃饭和睡觉都要服从于创作,在土产毛头纸上,在木板上,在墙上,在队伍经过的大道边……他燃烧着自己,也燃烧着所有见到他的作品的战士和百姓。有些作品能发表在报刊上,就流传得更广,被其他部队的战报所转载,遂得以保存下来。

后来变得非常著名的作品有:《夏锄》、《军民秋收》、《号角》、《上前线去》……至今看来,这些作品仍然具有奇异的艺术冲击力,给入的感觉是新奇,而木是陈旧,看着它能灼你的眼,烫你的心。

丄943年初冬,秦征受命参加了一个文艺小分队,每天都要行军百八十里,穿行于敌占区,动员群众配合大部队的冬季反扫荡。这支小夯队的队长是边区群众剧社社长王雪波,队员有五个人:封立三;张利民跟队长一起演一出小话剧《苦肉计》;颜品祥和王莘(后来创作了《歌唱祖国》),负责作词编曲,观场教唱;秦征的节目压大轴,名曰“唱画”。其实就像“拉洋片”,在糊窗户纸上作画,用黑墨勾出线条,点染红、黄、蓝三原色,远看十分醒目。用两稂条棍一央,他往台中央一柒,敲锣打鼓,连说带唱:

哎——

乡亲们看来这头一篇,

日本鬼子扫荡进了太行山,

人困马乏缺粮又断水,

两眼发黑嗓子要冒烟,

耳听得山泉叮咚叮咚响,

忽啦啦抢水挤成一团,

轰隆隆、轰窿隆,踩响了地雷连环阵,

东洋兵血肉横飞就上了西天!

一幅画就是一个敌事,通俗许懂,朗朗上口。他连比划带说,说到兴致上来还可以唱上两口,怠能博得阵阵笑声和掌声。

不知遣世界上还有丧有窠二个铺家,曾夭天办这样的“画展”?秦征在唱画说画的过程中,加深了对绘画的理解,也包括对战争和人的勉解。

画救了他的命

秦征积攒了好几年的速写和木刻作品,心肝宝贝般地随着弹药箱子搬来搬去,却不幸在一次日寇的大扫荡中化为灰烬。对于画家来说,毁画犹如害命,连部队的团首长都心疼得不行,在一次胜仗之后,检查缴获的战利品时发现两本曰军的“邮政储金所立账申请册”,觉得背面可以画速写、印木刻,便即刻派人送给秦征,鼓励他从头再来。

从此秦征也多了个心眼儿,凡自己的作品,除画在墙上的揭不走、画在路边和麦场上的带不走之外,其余的一律打进背包随身携带,一人在画在。日积月累,秦征身上的背包可就有分量了,鼓鼓囊囊,像个小山包。背養这样的小山每行军,那就有他受的了。而战争年代,几乎天天要行军,有时还要急行军、夜行军。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冬夜,部队向阜平县大黑山方向急速转移,在山道上排成单列鱼贯而行。不断有口令从前面传下来:

“背包扎紧,不要发出声响!”

“互相照应,不得掉队!”

天空浓云笼罩,四周漆黑一团,但战士们都能影影绰绰感觉得出来,右侧方是悬崖,须集中精神跟紧前面的脚步,才不会有闪失。而这个时候最难的就是集中精神,除非跟敌人开火6经长途跋涉,大家已经极度疲乏,再加上连续几天没有正经吃过饭,又渴又饿。累了就容易打盹,过度饥渴则期盼食物和水,容易产生幻想,精神恍惚。秦征身上的分量比别人重得多,两条腿的分量也比别人沉重得多,但他对重量的感觉却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仿佛寿全由着惯性在往前迈腿,眼皮在打架,心里也在打架:

“什么叫考兵?老兵就是在行军的时候能够边走道边睡觉,到了目的地一停下来就能精神百倍地立马投入战斗。”秦征自然是个老兵了。但,那是在白天,走的是平地,现在可是夜行军,走的是山路,万不能打盹儿……

世上许多万不能、万万不能的事,最后都变得能了:恍惚间秦征似听到了流水的潺潺之声,前面碧草如茵,难奈的饥渴躯动着他,奋力向前冲去……猛地右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向下摔去。他突然惊醒,双手本能地胡乱抓挠,然而为时已晚,只觉得一阵风声呼啸,身体几度翻滚,最后“砰然”一声落,终于到了实处。

突如其来的坠落,瞬间的剧烈震动,又把他摔蒙了。一时间世界变得非常安静,慢慢地秦征恢复了意识,仿佛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这时他发觉自己是仰面躺着,身下垫着那个沉重的大背包,这么说是背包救了自已,也就是说是自已的画救了自己一命!

他睁大眼睛努力向上望,依稀能看到高崖上有人影晃动,便急忙应声,并试着用力站起来,一用力便知道身体并无大碍,于是铆足气力双腿一较劲,上身往前一挺果真站了起来。能站起来就好办了,随即活动一下胳膊和腿脚,确信自己身体的主要部件基本完好,再踩踩脚下,感受一下所处的境地。脚下是松软的沙滩,他判断这是一道干涸的河床,正是这些流沙缓解了他下跌的重力。这时,崖壁上的战友们将绑腿带连接成一根长绳垂递下来,他双手抓紧绑腿带,脚蹬石壁,被崖上的战友重新拉回队伍。

自那以后,秦征的背包越来越重,而且越重越不嫌重,并一律谢绝战友们想替他分担一点重量的好意。打在背包里的那些画作,凝聚了战争的精魂,不仅是他的命,还是他的一种幸运,一种呵护。

积累和积墨

——吕云所速写

2006年末,中国画廊联盟公开发行了13000册“吕云所研究报告”,名为《巨匠之门》其中报道:“吕云所教授曾于1996年10月,在新加坡乌节坊的高峰画廊举办画展,展出的60多幅作品于开幕当天便有90°。被定购,最高售价一幅为6万元新币(折合人民币36万元),这是近年来新加坡的中国画市场所少见的。好望角画廊经理林永祥先生说,1938年徐悲鸿为抗战募捐义卖,爆出了满堂红,吕教授的画展也爆出满堂红,当是第二次。”

另据《美术之旅》载文:美国弗吉尼亚艾莫雷大学和1912美术馆定期举办的国际美术活动,经他们自派专家来中国进行一番调查之后,邀请吕云所于2000年10至11月间去举办个人画展,于是他便成了这项活动被邀请的第一位东方艺术家。画展取得了“震憾人心的效果和成功”,仅是1912美术馆一次就收藏了他幅作品。其间还请他做过六次学术报告,最隆重的一次有四百多人参加,被称作“艾莫雷大学近年来最成功的美术讲座之一”。艾莫雷大学美术系主任古斯比,在为《吕云所画集》美国版的序言里说:“吕教授的艺术是地球上最长的连续文明产生的令人难忘的艺术传统的一部分,他的经历及风景艺术,为人们展示了耳目为之一新的东西,也是西南弗吉尼亚山区人们似曾熟悉的东西。”吕云所的中国画为什么能引起美国人的共鸣,并让他们感到“震憾”?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作品?

——是吕云所创作的“积墨太行系列”。比如其中的《山月》,画面上千峰直插斗南,嶋岩摩肩列阵,峥嵘崔嵬,大气磅礴。突然,从左上方有一抹清辉泻下,给漆黑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冷光,使太行深处黑得神秘莫测,高处则亮得辉煌耀眼。意境深邃,月是山的灵山是月的魂。再比如一面山墙似的《夜走太行》,大块的积墨,大团的黑色,强劲而雄奇,深厚而通透,获得了极强烈的视觉击效果,巍巍太行仿佛迎面扑来:断崖万仞如削铁,危嶂嵯蛾起百重在半山腰一条曲曲拐拐的石板路上两个人驱赶着几十头驴子,单行徐徐而进,仿佛能听得到驴蹄子踏石出的铮铮脆响,在大山寂静的深夜里鸣响不已。太行巍巍,生灵倔翠,气韵博大,夺人魂魄。

还有《太行天下脊:》,视野壮阔,气势逼人,笔墨以万钧之力在画面上爆炸,势知千里奔雷,风云激荡,涌动着一股蓬勃的阳刚之力,人站在画前会情不自禁地脚步往后退,倒提起一气。《元气》则让人想到了“创世纪”,类如石鼓般的山体,是太行魂魄之所附,黑嶂接遥天,石柱凌紫烟,苍苍茫茫,喷薄汹涌,蕴蓄着无穷的能量,随时准备爆发!不必对吕云所的积墨太行组画一一读解,就可以理解这些画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冲击当:代画坛,在海外引起“震憾”般的反响了,这些画曾被美术批评家称为“黑色脊梁”!或许人们不解的是,为什么是吕云所、他又是如何“积墨”写太行的?

当代人一提到太行山,先翻涌起一股血性与豪情,耳边立刻会回荡着《我们在行山上》的旋律:“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叫儿打东洋,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哪里灭亡”朱老总曾说过,历史上华北屡遭外族入侵,所以燕赵多豪杰,心有不平吼高腔。而太行山正是燕赵之地的脊梁和屏障。“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曹操)而吕云所就出生在这太行山的腹地,从小一睁眼便看到光光的、圆圆的石头,庞大、饱满、沉重、坚实,如古堡般陡峭险绝,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