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依依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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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本世纪初,有一个冬日的下午,黄子平、季红真和我,在毕业离校多年以后,再一次聚会在谢冕老师家。畅春园的书房里,堆积得到处都是的书刊报纸,抢夺着有限的空间,却也让氛围更为紧凑。温馨的灯光,融融的暖气,师生数人促膝而谈,时间和空间的阻隔(黄子平此番是从香港而来,而我们从先生门下毕业已经20年),全无踪影。那天都说了些什么,我几乎都忘记了。师母陈素琰说的一句话,却让我怦然心动——这还是你们当年跟着谢老师读书时的样子啊。是的,回想起来,1982年的春天,我和季红真,在黄子平师兄的带领下,出北大西门,作为新入门的弟子,到蔚秀园拜见先生,陈老师亲自主厨,设家宴招待我们。其中一道菜,是把一大盘小河虾去壳,烹制而成,陈老师和季红真两个人橾持了很长时间,也让我这个北方佬大吃一惊,做菜也有这样费时费力,这样精细的。时光荏苒,谢老师的爽朗依旧,洪亮的笑声依旧,我们几个弟子,对谢老师和陈师母的爱戴依旧。

遗憾的是,我们几个弟子,后来都没有在北大落足。子平走得更远,先是北美,后是香港。于是,我们对北大的依恋之情,更多的是从先生那里感染到的,也折射到先生身上。百年北大,先生亲历其半,落在笔下,有50年代中期那短暂的春暖时节,有历经沧桑的先辈学人,有作为后生晚辈的诗人海子,有未名湖和依依垂柳,有百年庆典的祝词和回望,也有一次次的中文系55级同学相会的现场,有对北京大学与中国新诗萌生成长的关系的热情阐释。地处三湘,草木犹香。诚如先生所言,“燕园其实不大,未名不过一勺水,水边一塔,并不可登,水中一岛,绕岛仅可百余步;另有楼台百十座,仅此而已。但这小小校园却让所有在这里住过的人终生梦绕魂牵。”但是,与眼前的具象相比照,还有一座精神的校园,或者直接称之为“精神家园”更为合适:“其实北大人说到校园,潜意识中并不单指眼下的西郊燕园。他们大都无意间扩展了北大特有的校园的观念:从未名湖到红楼,从蔡元培先生铜像到民主广场。或者说,北大人的校园观念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历史的和精神的存在。在北大人的心目中,校园既具体又抽象,他们似乎更乐于承认象征性的校园的精魂”。《永远的校园》等作为散文名篇,入选中学语文课本,不但是给中学生们提供了一篇文情并茂的散文,更会激起多少年轻的心灵对北大这片学术圣地的向往啊。

先生对燕园的咏赞,见出其生命的投入。不过,谢老师只是突出了北大的一个侧面。北大从来都是多元的混合体,有多副面相。从当年的“一堂两院”的恶名,到“文革”风云中的示范作用,再到市场化时代对本来就不平静的校园的冲击,都历历在目。有一年春节到先生家拜年,我愤愤然地说,北大的教授们都成什么样了,睁着眼睛说胡话,有人说中国人到了一套房加一套度假房的时代了;有的不顾脸皮力挺某个老板,不料那个老板很快就因为经济犯罪成为“阶下囚”……先生默然不语。或许是他看到的此类事情,比我要多得多;也还可以说,先生有洁癖,不愿意谈论那些为他所不齿的人和事。即便把话题缩小到学术领域,中国当代文学学科,似乎也是难免遭受别的学科歧视和排斥的“弱势群体”。先生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创建者之一,在国内众多高校中,参与建立第一个当代文学教研室,第一批担任中国当代文学的硕士生导师,主建第一个当代文学博士点,第一个被批准为本学科的博士生导师,有着许多的“第一个”的记录,谢老师应该是足以自豪的。但是,有一次我和他说起一些学人感受到的学科歧视,先生也坦陈,这种压力,他也未曾幸免。其实,那些自以为比现当代文学学科“有学问”、“级别高”的学人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是秦人不自哀,而后人哀之。先生是个有心人,他注意过每逢高考招生时,北大招收的各省市高考状元的专业选择,中文系怎样从学生们的首选逐渐黯然隐退,为那些高分考生纷纷流向经济、法律类专业感到心痛,他认为第一流的人才,应该从事人类精神的宝塔尖的人文科学的探索和创造。这在当下,显然会被看作是不识时务,不过,精神的追求,当然不应该是随波逐流,任意变换的。而且,现实越是变异,越是看得出他对北大精神的坚执和反复强调,越是看得出他对现当代文学、现当代诗歌研究的念兹在兹。

先生对北大精神的赞扬,主要集中在三个阶段:作为戊戌变法唯一保留下来的成果和命脉余存而建立的京师大学堂“五四”时期作为新文化的主要推动者的、蔡元培主政时期的北京大学;1955年入学至1957年初夏,马寅初校长治下的宽松而良好的学习氛围、校园情景。前两者是对未曾经历的既往的追思,后者是谢老师的亲历。入世与治学,社会使命与术业专攻,两者兼顾,在实用技能和精神探寻的两难中则取舍分明。先生说:北大人是入‘世的,他们读书思考,却始终不曾须吏脱离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他们坚定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作为知识者,他们有一种能力,可以把现世关怀和焦虑转化而为文化和学术的革新和建设。五四新文化运动即是一例,那时北大师生为抗议丧权辱国的怒吼有如雷电,但最终转化而为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划时代的变革,却更为显示出北大人的胆识和才智。当曰新文化革命的前驱者中,北大师生齐刷刷站成了雄壮的队列。而《新青年》和《新潮》这两面飘扬在中国上空的崭新的文化旗帜,依然是北大师生所高举。

这里见得出先生的一种智慧。北京大学,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也曾经有过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的豪迈,拍案而起、舍身成仁的英勇,但是,在更多的时候,有能力运用自己的学识和决断能力,“把现世关怀和焦虑转化而为文化和学术的革新和建设”,和那种直斥时弊、奋力呐喊的热血文字,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更加富有历史的和现实的意义的话。而且,先生自己的作为,就证明了这一点。

新时期之初,正是一个思想解放潮流奔涌、众声喧哗的时代,痛诉各自经过的苦难和惨痛,成为时风;敢于挺身而出,以为民请命的姿态,揭露和批判“文革”遗留下来的和新出现的丑陋和不公,以大无畏精神挑战势力庞大的极“左”思潮,都是受到时人的尊重的。先生有那么丰富的阅历,有那么多的思考,他的选择却是以对文学的言说为度,并不直接去干预现实、“干预政治”,而是凭借敏锐的审美感悟力,为诗歌的突破僵化模式的创新精神,为艺术的多元化的价值取向鼓吹呐喊。这又不仅仅是为艺术而艺术。

在那个迅速转型、高度过敏的时期,艺术问题往往被视作政治问题,艺术领域的论争往往被来自政治的超强力量所左右。反过来,对艺术成规的冒犯,也变成了对社会成规、政治成规的冒犯。它同样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良知。我也曾经目睹过在时势骤变中先生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时光流逝,先生对新诗潮的推助和张目,其积极的建设性意义日渐彰显,用自己充满艰辛的实践,证明了北大精神的魅力。经过了雨雪霏霏,才更能领略的风骨吧。

201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