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妈祖最初的祖庙,也就搭了几根椽子,是一个相当简陋的纪念物。历经一千多年的发展,才形成了今日庞大的纪念建筑群。祖庙的建筑在增加、扩展,名称也因历代帝王的褒封而不断变化,由老百姓最初命名的通贤灵女祠一变而为顺济夫人庙,后又变为顺济圣妃庙、天妃宫、灵慈宫;清康熙后改称天后宫,这一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目前游客见到的妈祖祖庙庙宇,已形成两大建筑群落。一处位于湄洲岛西轴线,由大牌坊、圣旨门、钟鼓楼、正殿、寝殿、朝天阁、升天楼、佛殿、观音殿等大小36处建筑组成,有“海上龙宫”之称;另一处是位于湄洲岛南轴线的祖庙新殿,自山顶的妈祖雕像向南伸展,有寝殿、敕封天后宫、献殿、钟鼓楼、山门、牌坊、天后广场等12个建筑项目,显得气势宏伟、气象凛然。新殿于1998年规划建设,2002年10月峻工对外开放。据有关资料介绍,仅敕封天后宫的祭拜就可容纳一千人众,而天后广场则更称得上“大手笔”,可举行万人大型祭祀活动。
妈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但她又是一位不同凡响的神灵。在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专制传统的国度里,她必得具有一定的规格与礼仪,才能在人们心中树立起无所不能、庄严肃穆的神灵形象。
在湄洲岛的制高点,高高地耸立着一尊属于新殿建筑群落的妈祖塑像。塑像的精确高度为14.35米,由365块花岗岩石雕砌而成,象征妈祖一年365天以总面积14.35平方公里的湄洲岛屿为基地,庇佑大地众生风调雨顺、平安幸福。妈祖雕像神态安详、雍容华美,有一种贵夫人的高雅气度,须仰视才能望得见她的端庄面容。然而,在充满神灵的威严中,这尊妈祖塑像又分明透着一股磁铁般的吸附力,显得那么慈祥而亲切,仿佛正一步步朝我们走来,将禳除灾患的圣水与降伏妖魔的神法一路洒播,平安与幸福也就在她的稳健步履中实实在在地留在了人间。
莆田人对这尊妈祖崇奉有加,他们说自从山顶的神像立起后,台风就再也没有在莆田正面登陆过,总是被妈祖的神力一次又一次地化解到风力最小、损失最少的程度。说来也是神奇,莆田台风损失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妈祖金身千年来第一次出巡台湾的1997年。
妈祖是人,也是神;是神,也是人;她是保留着普通民女身份,同时又具有无边法力的海洋神灵。她的形象,既有供奉在祖庙里的金碧辉煌的金身妈祖像,也有质朴无华的本色石像,还有供奉在朝天阁中的黑脸妈祖像。黑脸妈祖是台湾鹿港天后宫的分灵像,因信徒众多,祭祀不断,久而久之,供奉殿中的妈祖像就被缭绕不断的香火熏黑了。而妈祖信众不仅不忌讳她的黑色皮肤,还将这一历经沧桑,有着另一种质感与美感的塑像从台湾引回湄洲。这在华夏民族的偶像崇拜史上,也是少有的个例,一种相当特殊的“妈祖信仰现象”,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妈祖神人同一的亲和魅力。是的,妈祖就像一个调皮的女孩外出,肤色在阳光的照耀与海风的吹拂下变黑了,父母不禁疼爱地说道,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爱惜自己!女孩娇嗔地回道,我就喜欢这个样子呗!父母宽厚地一笑道,好,好,这个样子好,你喜欢这个样子,那就这个样子吧!
徜徉于湄洲岛规模庞大的妈祖祖庙建筑群落,我总是强烈地感到,它们是威严与亲切、凛然与慈祥、神与人、远与近、亲与疏的互补与结合。
其实,“妈祖”这一名称更是透着一股难得的质朴。有人对此作过考证,妈祖之称源于中国南方特别是福建莆田兴化一带对女性长辈的“娘妈”敬称,妈祖最初也被称之为“娘妈”女神。后来,迁移台湾的闽人将娘妈女神分灵到当地后,每年都要返回大陆,前来湄洲岛进香谒祖,时间一长,便有了“妈祖”之称,意为娘妈之祖。
尽管历代统治者封敕给妈祖许许多多尊贵的称谓与头衔,比如夫人、妃、天妃、天后等,可老百姓接受认可的,唯有妈祖之称。有人考究其中缘由,认为“倘遇风浪危急,呼妈祖则神披发而来,效效立应。若呼天妃,则神必冠帔而至,恐稽时刻。妈祖云者,闽人在母家之称也”。呼妈祖就像遇事叫唤自己的娘家长辈,立时奔跑而来;而天妃呢,因为有了规格,还得注重礼仪威严,等她穿上相应的衣冠,则常常误事。这自然是民众对长期沿用妈祖之称的自我解释与自圆其说,但也体现了百姓的深层心理,哪怕接受恩惠、脱离苦难、解除困厄,他们也不愿与一个高高在上、可敬而不可亲的神灵打交道。
湄洲岛风光旖旎,遐迩闻名,明人秦邦琦有诗赞曰:“湄洲清景胜蓬莱,四望沧江天际回。月满琼波诸岛静,潮来银屋一帆开。岚华锦绣峰头积,怪石玲珑云里堆……”
湄洲岛住着3.8万居民,有30多公里长的海岸线、14道海湾、13片海滩,线与湾、湾与滩、滩与线相互连接构成湄洲岛大海与陆地亲吻交融的亮丽风景。赭黑色的石头、金色的沙滩、蔚蓝的海水,色调是那样鲜明,这些对比鲜明的块面契为一体,又是那样的和谐。站在湄洲岛眺望四周,你不得不叹服大自然的神奇与伟大,总觉得这些鬼斧神工的创造背后,冥冥之中有一双看不见的神秘大手在拨弄、点化。阳光照耀下的大海、沙滩,仿佛遍布着无数神奇的精灵,它们在跳跃闪烁,在欢歌舞蹈,就连那些坚硬厚重的赭黑色岩石,在一道道蓝色波浪的冲刷下,在一朵朵骤然涌起的白色浪花中,也透着一股空灵,似乎会随时化为一只神龟、一个海螺或是一尾大鱼游逸而去。澄明的阳光中,满眼都是生命、活力与动感。而大雾弥漫紧锁的湄洲岛,又该是何等的神秘空幻?或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海涛相激,那种大自然的躁动与宏伟,感应于人们心中,又将引起一种怎样的惊奇与共鸣?莫说对大自然现象无法解释的古人,就是已然知晓了这些天象之由,并不信奉任何宗教神灵的我,欣赏惊叹之余,也会生出一种自然有灵的感慨。
湄洲岛14.35平方公里的总面积中,还包括如珍珠般散落在它周围的30多个小岛,比如羊屿、八哥岛、虎狮岛、大锚小锚岛等。几乎每个小小的岛屿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且大多都与妈祖显圣有关。湄洲岛屿,是一个有着神灵氛围,需要神灵并且创造、产生了神灵的美丽岛屿,它的优美诗意、神秘朦胧、空灵迷幻、美好传说与妈祖信仰一道,是人类走向海洋、征服海洋的一道永恒的风景与神奇。
每年的农历三月廿三即妈祖生日,本岛渔民禁止出海捕鱼,家家张灯结彩;外地信徒则组织进香团前来湄洲,“回娘家”进香祈祷,再将分灵妈祖神像隆重接回。来自世界各地的上岛进香团体每年达5000多个,人数多达百万以上。这样浩大的声势、汹涌的人流汇聚在湄洲岛,该是一种怎样的人间奇观呵!在这宏伟壮阔的表象背后,还有着一个让我们叹为观止的数目:全世界现有妈祖庙5000多座,信徒2亿多人,庙宇、信徒主要分布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日本、韩国、泰国、越南、柬埔寨、缅甸、文莱、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印度、菲律宾、美国、法国、丹麦、巴西、阿根廷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
无法亲历、见证祖庙祭祀祈祷的现场盛况,我便买了一盒《湄洲妈祖祖庙千年祈福大典》的光碟。银屏上再现的是纪念妈祖诞生1040年,也即2000年在湄洲岛上举行的21世纪第一场妈祖祭祀盛典。
参加祭祀仪式的皆为本地男女,他们脱下日常衣着,穿上了黄绿白搭配的古代服装,看上去与古典戏曲中的演员服装并无二致。主持人撇开了难懂的闽方言之一莆田话,拖着一口较为纯正的普通话京腔。祭祀画面给我传导的印象,就是在乐曲歌声、舞蹈表演及祭祀仪式中,所有在场的人们,都洋溢着一股喜庆色彩,但更多的是庄严与肃穆。参加者神色端庄凝重,如潮的围观者也沉浸在隆重而静穆的氛围之中,没有交头接耳,没有推搡拥挤,于静静地观赏与感受中,他们似乎转换了角色,成为仪式的表演者之一。
除了神诞日,妈祖遇难的升天日即农历九月初九这一天,湄洲岛也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而每年的元宵节,岛上居民还会围绕妈祖信仰进行一系列相关的民俗活动,如拜妈祖、接妈祖、过游、妈祖上下宫、游灯等等。
在神诞日、升天日、元宵节这三个纪念妈祖的重大节日中,祖庙乃至岛上的每个村庄,都伴以地方戏的演出活动。请来的莆仙剧团、高甲剧团除上演保留的传统地方戏曲外,还演出莆仙戏《天妃降龙全本》、梨园教道坛戏剧《奶娘传》、闽南高甲戏《管府送》等与妈祖有关的剧目。当地百姓白天劳作晚上看戏,而那些外地的演员则是晚上演戏白天祭祀,生活、信仰与民俗,就这样紧密地融为一体。
湄洲岛的妈祖纪念活动源远流长,早在南宋时期,妈祖庙会就已人如潮涌,盛极一时;明代庚续如前,将湄洲庙会称为“赛天妃”;清朝时期,由于乾隆皇帝曾经亲临天津妈祖庙会而越发兴盛;而我在光碟中见到的每年一度的湄洲妈祖祖庙千年祈福大典,则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妈祖千年祭”。
人类迄今仍有许许多多无法认识的遥远空间与物事,比如我们虽然可以离开地面从遥远的空间系统地观测地球,但隔了平均3800米的水深,大洋海底依然无法成为遥感技术的观测对象。也就是说,人类今天仍然难以全面而有效地认识占有地表面积三分之二强的辽阔海洋。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神秘现象、偶然机遇等多重因素,都为宗教信仰、神灵世界提供了一定的空间与土壤。湄洲岛上千百年来的妈祖供奉、祭祀、祈祷,已在岛的上空,氤氲着一团缭绕的香气云雾,形成了一种浓酽的妈祖崇拜氛围,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海神活动“场”,一种长期积淀下来的妈祖显圣、救困解厄的心理暗示……我们一行在岛上住了一晚,我独自一人走出宾馆,走在蜿蜒盘旋、寂静无人的山道上,觉得夜色笼罩下的湄洲,更显朦胧与神秘。大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神奇怪异与人为的营造加强,它们构成一股合力,使得湄洲岛成为一处海上仙境,更使得妈祖信仰一代代地庚续下来,且大有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之势。
妈祖信仰不是宗教,它没有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那样完整的思想体系,没有对生命本源、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注与追求,没有严谨的神灵谱系,没有严格的教规教义……它与中华大地盛行的佛教、道教、儒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妈祖信仰将有关三教的神灵、教义等“为我所用”地纳入自己“旗下”;而三教对待妈祖,先是称为淫祀排斥,后来则争相接纳乃至争夺妈祖,特别是有关妈祖神话,更是打上了佛教与道教相互调和的色彩;而一般人则将妈祖信仰纳入道教的框架与范畴之中,将其视为道教的一个分支,毕竟,道教是一种“土生土长”的本土宗教,国人对它有着难得的亲切与好感。
作为一种不是宗教的特殊民间信仰,妈祖崇拜是人与天的中介,是中华民族走向大海的一种心灵寄托与精神抚慰,是海洋文化的一个分支。它的底里,藏着民族传统文化的心灵密码。当人类的认识能力、征服自然的能力有限之时,借助妈祖神灵,可以得到暗示,获取勇气,增强信心,可以将人的力量在艰难困苦的状态下发挥到一种少有的极致;可以增强海洋社会内部的凝聚力,强化海上活动的群体精神;在异国他乡,可以联络乡情,调节人际关系……信仰是一种支撑,有支撑与没有支撑对既渺小又伟大的人类大不一样。当人们在虔诚的崇奉中,点几根香烛,供几盘祭品,以极少的物质,就能获得战胜困难、解除凶险的大无畏勇气与力量,获得昂扬向上的信心与希望。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算得上华夏民族的一种生活技巧与生存智慧。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达,对世界认识的不断加深,人类面对海洋、走向海洋的风险小了,但妈祖信仰依旧。在两亿多信众中,知识分子肯定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他们对物质世界、对人类宇宙有着相当深刻的认识,却仍旧信奉妈祖。与其说是供奉神灵,不如说是寻求一种寄托与力量。不仅知识分子,就连东南沿海一带的居民,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在科学文明照耀的今天,他们也不会相信真的有妈祖这么一个驰骋海洋、无所不能、无处不届的专职海神,但他们对待妈祖祭祀仪式,仍是那么虔诚,那么庄重。长期以来,东南沿海特别是福建沿海一带的居民,从小就生活在妈祖信仰的氛围之中,耳濡目染,千百年来一以贯之,妈祖信仰就是他们的历史与生活。这一民间信仰对莆田地区特别是发源地湄洲岛而言,还带来了当初意想不到的相当可观的经济效益。
妈祖信仰延续发展至今,已成为一种较为凝固的仪式,一种强大的向心力、亲和力、凝聚力与融合力,一条坚韧的纽带,一座沟通的桥梁,将全球炎黄子孙,特别是两岸三地的民众从生活到心灵,从世俗到精神联成一体。湄洲岛是妈祖信徒心中的圣地,享有“东方麦加”之誉。该岛距台湾台中港仅72海里,这里一度是对台作战的军事最前线,如今每年都有无数台湾妈祖信徒前来祖庙进香朝拜。从1987年至2003年间,台湾前来湄洲祖庙进香的团组共1万多个,达百万人次。据有关资料记载,全球共计5000多座妈祖庙,台湾就有3000多座;台湾2200多万人口中,妈祖信徒达1600万左右,占总人口的70%强。1997年,妈祖金身第一次走出湄洲岛,于1月24日至5月5日出游台湾19个县市,信众争睹如潮,膜拜者达一千多万人次,在台湾掀起了一股持续不断的“妈祖热”。妈祖信仰对香港的开发也起过有力的推动作用,四处建有妈祖庙,清朝以前就达55座。而澳门之名,就源于妈祖阁(也叫娘妈角)这一庙名。
纵观妈祖信仰一千多年的延续推进,我们不难勾勒出如下一条发展线索:由渔家女儿到民间女巫、地方海神,由官方认可与朝廷册封,在不同的距离与不同的人众中广泛传播,经过千百年的内化与积淀,形成了独有的妈祖文化现象、经济现象乃至政治现象,涵盖哲学、宗教、思想、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美学、民俗学、社会学、心理学等诸多学科与领域……
于晨曦中告别湄洲,薄薄的晨雾及艳红的朝阳将岛屿峰巅的妈祖塑像装点得缥缈而空灵、美丽而神奇。船开了,清晨的大海,涌动着一片少有的生动与灿烂。默默凝望渐行渐远的湄洲岛,那耸立山头的妈祖神像,自然是渐远渐淡,而心中的妈祖,却渐近渐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