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受命远航,郑和感到他的身与心又充满了一股昂扬的活力与充沛的激情,然而,岁月毕竟不饶人呵,在活力与激情背后,分明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衰老,须发苍苍,皱纹纵横,体力不支……郑和清楚,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搏击,同时也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他耗尽心血经营的多次远航,极有可能遭致更大的攻击、诬蔑与诋毁,甚至是湮灭无闻。作为一名历经险恶、见惯风浪的成熟政治家、航海家、外交家,郑和不仅感到了反对势力、习惯心理、传统文化的强大,也感到了人生、命运及未来的无常与无情。第七次远航西洋前夕,他既要耗心费神地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同时又不得不未雨绸缪,安排身后之事。他不知道日后编纂的历史会怎样记载评价他的远征,虽然是非功过,任由他人评说,但总得留下一段历史的真相才是。于是,郑和命人刻石立碑,详细记述他的每一次远航经过。郑和担心石碑被毁,也就多了一个心眼,一共刻了两块,名为《通蕃事迹》碑与《天妃灵应之记》碑,分别立于船队的启航之地苏州刘家港与每次出洋前的驻泊休整之地长乐太平港。事实证明,郑和的担心并非多余,刘家港离南京近,石碑早被那些反对者毁弃;今日留存的,便是立在福建长乐太平港的《天妃灵应之记》碑。
宣德六年(1431年)一月十九日,郑和率领船舶300多艘,成员27550人,从苏州刘家港启航,这是明朝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一支规模最大的远征船队。
二月二十六日,船队依然抵达每次驻泊的长乐太平港,“等候朔风开洋”。郑和此次在长乐停泊的时间较长,有近十个月之久。
在驻泊候风的时间里,郑和半点也未闲暇,而是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并将该做的事情差不多全都做了:征集宝物,储藏货物,维修船只,增添水手;将《天妃灵应之记》碑立在重修的天妃宫内;亲往海神天妃故乡湄洲岛,修葺天妃庙宇,并在妈祖祖庙举行祭祀仪式,虔诚地向天妃祈祷……
值得一提的是,郑和七下西洋,不仅为西洋各国带去了丝绸和瓷器、文明和友谊,也传播了妈祖信仰。当人力风帆面对大海那不时出现、无法抗御的风暴、巨浪、潜流、暗礁时,祈求海神保佑,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郑和每一次远航,船队都供奉海神妈祖,对南洋诸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经之地纷纷建庙修祠,供奉如仪。如南洋修建最早的妈祖庙宇——马六甲青云亭,香火一直绵延至今。
宣德六年(1431年)十二月,郑和率船队从长乐五虎门出发了。他站在最大的宝船船头,凝望远方的坚毅目光,分明透着一股留恋与迷茫,不由得向刚刚驶离的港口深情地回望不已。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出使西洋,也是人生的最后一道奇异光芒;他不知道的是,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回望故国家园。
郑和第七次出使西洋,船队到达占城、爪哇、满剌加、真腊、暹罗、旧港、苏门答腊、古里、阿丹、锡兰山、甘巴里、忽鲁谟斯等20多个国家。每到一地,船队都受到了当地民众真诚而热烈的欢迎,与此后他们对西方殖民者的仇恨敌视截然相反。南洋一带,至今仍流传着赋予三保太监郑和神性化的无数动人传说,保留有他曾使用过的物件如三保公矛,还有以郑和为名的纪念地如三保井、三保垄、三保洞、三保港、三保城、三保山、三保宫、三保庙等,并在东南亚形成了一股“郑和崇拜”。因郑和船队密切了中国与南洋诸国的友谊,而后移民那里的中国人甚多,仅吕宋、葛罗已诸岛的福建人就达数十万,据梁启超《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统计,因郑和下西洋后移居南洋诸岛国的华人总数“当不下五百四五十万人,加以与土人种杂婚者,当及七百万人”。
两年后,郑和率队回航,满载西洋珍禽异兽、奇特物产的各分遣支队在忽鲁谟斯汇合,然后浩浩荡荡地向印度古里进发。不幸的是,郑和在返航途中操劳过度,突染重疾。心力交瘁的老人经受不住病痛的折磨,在古里与世长辞。作为一名佛教徒,郑和一直信守着家族的伊斯兰教传统信仰,他的葬礼一如他的出生,也按伊斯兰教仪式举行,尸体裹以白布,头部朝着麦加。在一片吟诵与祷告声中,郑和的尸体被投向大海。大海是他奋斗与荣光所在,也是他最后的归宿与葬身之地。
南京城外有一座郑和墓葬,那儿不过是他的衣冠冢,里面埋着的,是按郑和要求带回故国的一双鞋子和一撮头发。
郑和虽死于归途,但船队仍很好地完成了第七次出使西洋的使命,达到了“万国来朝”的目的,西洋各国又开始成群结队地前来中国向明朝纳贡称臣了。
然而,就在郑和第七次下西洋船队归来两年后,即宣德十年(1435年)初,明宣宗朱瞻基因身体短暂不适,竟意外病逝。他一死,船厂的建造工作即行停止,此后再也没有恢复过。而船舶的停造,或对所造船只大小、式样的限制,则直接导致明朝水师质量与数量的急剧下降。到了16世纪,已少有船匠知道大型宝船的建造之法了。西洋诸国也不再向明朝进献贡品,即使朝贡,此后的皇帝也吝于回赠大量赏赐。朝贡体系一失,也就意味着中国势力范围退出了西洋诸国。
随着郑和及明宣宗的病逝,中华帝国的体系、中华文明的机制仿佛凝固了。一艘艘海船静静地停泊在寂寥的港湾,在岁月悄然无声的流逝中,散发出霉烂腐朽的气息,不知不觉地化为乌有。于是,郑和下西洋的伟大壮举,也就成了仅供后人追忆、怀念与向往的遗世绝响。
郑和下西洋,每次都从苏州太仓刘家港出发,而在福建长乐太平港驻泊休整、伺风开洋。也就是说,长乐太平港是郑和的驻泊基地,也是船队驶离中国的最后一站及计程起点。当郑和从长乐太平港启锚,也就离开了中国领土,浩浩荡荡的船队向着遥远的天际,纵横在蔚蓝辽阔的大海,直达西洋诸国。
从理论而言,郑和下西洋的出发点是太仓刘家港,但真正意义上的实际出发地,应为福建长乐太平港。
郑和舟师七次驻泊长乐,多则近十月,最少也要停留两三个月,对当地的政治、经济、商贸、文化、科技、教育、宗教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修造船舶,带动了长乐的造船技术;补充给养,促进了这里的经济;祭祀海神,推动了民间宗教的发展;招聘船员、训练水手,使得长乐县成为“海员之乡”,那些跟随郑和左右的长乐水手,屡建奇功,不少成为优秀的将士;两万多军士驻扎,形成一条“人物辏集如市”的“十洋街”,刺激了长乐的商业贸易;各色人等汇聚一地,种种俗言俚语、方言语汇及不同的服饰习俗、生活习惯相互交流影响,丰富了长乐的语言文化、服装文化、饮食文化及民俗文化。此外,郑和还在这里留下了许多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新建或重建了天妃行宫、三清宝殿、三峰塔寺、云门寺、太监楼、天妃宫大井石栏,修葺了朱子祠、文昌阁、龙峰岩读书处,铸造了三清宝殿铜钟……
不论历史、世人如何对待郑和,热闹也好,冷寂也罢,长乐人都一如既往地接纳郑和,赞美郑和,宣传郑和。郑和下西洋所形成的海洋文化,近600年来长久地浸润着当年的驻泊之地,在长乐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留下了深远的影响。郑和在长乐人眼里,已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笔世代相传的宝贵财富。
郑和七次下西洋,长乐潮涌六百年。是的,当我踏上长乐这片土地,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生生不息的涌动。当小车穿过今日长乐喧闹的大街,来到城西南山脚下,仰头望去,一座高高耸立的寺塔立时跃入眼帘。随行的吴世灯先生告诉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三峰寺塔!
三峰寺塔是一座足以见证当年下西洋盛举,并与郑和结下了不解之缘的纪念物,它那映照在夕阳之下的沧桑身姿,依然巍峨雄壮,摄人心魄。
郑和驻泊长乐期间,常登临此塔,或散心休憩,或察看港口形势,或检阅船队阵容。后来,他得知塔为宋徽宗祝寿而建,故名圣寿宝塔,颇为不悦。宋徽宗赵佶为金人所俘,丧身辱国,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这样误国误民的君王,半点也不值得祝颂。郑和环顾南山绵延起伏之势,发现兰茗、香界、石林三峰并立,便将塔名改为三峰寺。永乐十一年(1413年)第四次下西洋候风驻泊长乐时,郑和重修寺塔,并在寺额上题写“三峰塔寺”四个大字。18年后,即宣德六年(1431年)春,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前,又将三峰寺修葺一新。
沿着直达山顶的宽敞石级攀缘,不一会就站在了三峰寺塔前。这是一座与其他古寺风格并无二致的石塔,仿八角楼阁形制,七层八角,塔内为拱顶空心室,有曲尺形石阶通达顶层。然而,三峰寺塔又有着与其他古塔互异的独特之处,那就是第七层开有四个门窗,以便在顶层室内张灯作为航标,供往来航行的海船远眺辨识。于是,三峰寺塔也就兼具航标塔与了望塔这两种功能。
三峰塔下,原为郑和所建南山天妃宫,1490年毁于对郑和下西洋反感无知的长乐知县潘府之手。1985年,为纪念郑和下西洋580周年,南山天妃宫得以修复,改为郑和史迹陈列馆,并将南山辟作郑和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