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天乘着奥迪来上班那天，正是“三八”妇女节。天上下着大雨，得福巷正开膛豁肚地按装地下管道。奥迪轿车就在战壕边左迂回，右迂回，黄汤泥水四溅，搞得奥迪轿车就像一艘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小舰艇那样在黄水泥浆中拧哧摇摆。等奥迪车开到机关大门口时，已是风度全无。
呼啸天主任还没有下车，就有人已经在大门口嚷嚷开了。嚷嚷者就是那位50多岁，头发灰花，名叫白棉花的副主任女同志。
白棉花她此刻正高举着白花花的十袋塑料包装的东西，很激动地对着正在迎接新领导呼啸天的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同志大声喊道说：“我今天就是要你和我穿一条裤子来解决问题！我就是要比你尿得高！别以为女同志脸皮薄你就可以大男子主义地乱讲粗话来咽人。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地发放什么卫生巾呢？机关倒有几个妇女在用啊？你糊弄谁呢？我是两个儿子，根本没法用。我总不能去卖了吧？干部还不允许经商呢！或者，我也像别人那样去送给你那几个女儿老婆小姨子大姑子们用吧？啊？都说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其实就是真心真意地为你自己服务。我今天要求：和你们男同志一样领卫生纸！领上20卷卫生纸！要不这堆东西就送你家的女人们去用吧！明天，明天我就把过去几年来发的卫生巾统统都给你送来。现在我不要这些垃圾了！”说完把那一堆塑料包装的东西往办公室主任宗大熊身上一砸，转身离去。
她这个人是个体育科研的业务通。就机关那几个竞赛处、政法处、科教处、办公室、群体处的处长工作，她也已经是各个岗位轮了个遍。平时白棉花也是个斯文温吞柔软的人，五年前，她研究撰写《还原体育生命本身的快乐》论文，还在美国全球经济发展论坛上，获得了耀眼的金奖。她今天怎么突然间就蘑菇云腾空了？针穿棉花剑出鞘了？简直都是原子弹在白棉花的身体里爆发了！
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就恭身接住了副职白棉花砸过来的一堆卫生巾，尴尬地继续迎向呼啸天那艘泥浆满身的黑色奥迪车，很像是抱着一堆从天而降末日临头奔丧的白花。
这一幕，可把呼啸天这个走马上任的新官在奥迪车里逗得是哈哈哈大笑起来。他跨出了车门，举手重重拍打着木桩一样呆鸡了的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同志说：“你很不容易，很不容易啊！走，办公室去。”就前边大步流星快步急促地走进崭新的机关大楼，走进了他新上任的二层西头南面的宽大办公室。
这一幕，是我在一层办公室手握茶杯听见别人形容描述出来的。心里也感到很好笑。机关的老副主任女同志白棉花果然蔫驴踢死人的厉害，经验嘴巴胆量更是了得。而有同志就说她这是典型的“更年期”症状。还说她在办公室人家说冷，白棉花她会说，开窗开窗快开窗，热死人了。边说还用纸扇子敞着领子朝里煽风。眼老花了吧，看不见了就承认吧。白棉花她不，做实验。用一片白纸挖个米粒小洞聚光瞄字。还问，我这可能是散光了……“哈哈哈”大家就哄笑。
忽然“通”地门推开了。“开会！开会！”来人探个头就又一缩关门走了。又在楼道里咚咚咚地挨门挨处室吱哩哇啦地叽叽嘎嘎地通知着：“在二楼会议室啊！机关女同志们开会了！呼主任要与机关妇女干部同志们召开三八茶花会了！快点，快点啊！”顿时，通通通脚步声和吱呀吱呀咣当咣当的开门关门声响成一片。嘈杂，混乱，都蜂窝群炸云了。
我到达会议室时机关的女同志们都已经来了一大半。呼啸天的位置在长桌尽头巨大的方钟表正下正中，但人不在。找个角落坐下，左右一两句话还没招呼完，“呼”一阵风掀过来又带过去了。抬头一瞧，哎哟，呼啸天已经在微笑按桌落座了。
“你们好啊！”他抖下肩上披着的短大衣说：“这两天倒春寒，很冷的呀！哈哈哈……你们好！”机关的女同志就楞，就笑，就劈啪鼓掌，就也随和哈哈哈哈地笑出声音来。气氛很不错，融洽了。
我楞住了。我突然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熟悉了十年的尖鼻子。北京“大鳄鱼”歌舞厅的那首《橄榄树》歌曲就陡然从我印象中玻璃板下的照片上飘荡开来……原来是“他”！那个看我唱歌的尖鼻子男人，居然就是眼前的这个新来的主任，呼啸天呀！
人啊，你的一生，还真不知道都会遇见些什么人，碰见些什么事。
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开始说话：“茶话会，就是随意的，请大家放松。呼主任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好，但他一直坚持说要在三八妇女节这天来机关和大家见见面。文明，就要先从尊重妇女开始做起。呼主任非常地尊重女同志。他对我说过，女同志是机关工作稳定的关键。机关女同志好了，我们机关的作风就都好了。现在我们大家欢迎，请呼啸天主任来给我们做重要指示！”机关女同志大家就笑就噼里啪啦地鼓掌，真心欢迎了一来就先接见女同志的新领导。
呼啸天新主任双手空中一顿一压说：“咳，刚到，讲什么话？你先讲。你就先讲讲，今天大门口上发生的纸巾问题。”
办公室主任宗大熊一听，就很不好意思地低头顺眼溜地检讨说：“嗳，我这个工会主席过去是太官僚了。太不爱护，不尊重你们女同志们了。现在请你们会后停一下，我来登记，看你们谁要巾，谁要纸。我们今后会按标准和你们的需要来发放。过去，我擅自强奸你们的意志，是很不对的！是很官僚的！也是很不人道很不文明的！我今天在三八国际这个妇女伟大快乐的节日里，向你们全体女同志们检讨，道歉，致敬。也请你们原谅我过去糊里糊涂，盲目的大男子主义。我会牢牢记住呼啸天主任刚刚在他办公室对我的教导：没有妇女，就没有我们。对妇女张狂不是本事，是要遭报应的！请你们原谅，原谅，原谅。”
办公室主任宗大熊穿着西服胖企鹅般地架着短胳膊，居然向三方面机关女同志手掌合十，点头弯腰鞠躬了三个绝对的45度头，90度腰。把机关女同志们逗得大家又笑。呼啸天新主任还把双手举过了头顶热烈鼓掌。好像是在特别表扬办公室主任宗大熊的精彩讲话和三个特别到位的诚恳鞠躬。机关许多女同志们也就把多年在机关遭遇的轻慢怄气怨气小气都一一丝丝地在笑咪咪笑嘻嘻中消散了。
一把手呼啸天主任这时才说：“既然是见面，就是一定要说几句话的。”他说：“我很爱你们！你们知道吗？”
机关的女同志们一听就很楞，就吃吃吃地又笑了，接着就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又觉着不对，雀雀般地一跃而起又一忍再忍，忍不住就终于哈哈哈哈……再次地爆发喷笑出声音来了。
“真的。你们不要笑！”呼啸天主任正色认认真真地说：“我是真的很爱你们！我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丧妹，中年丧女。说起来，你们就是党给我在工作中有缘相遇的亲亲的姊妹侄女啊。所以，我是真的爱你们！和你们能在一起工作，是我的缘分！福分！我会很珍惜今后与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
这个“三八”妇女节，机关的老中青女同志们都很高兴，很开心，也很沉重。她们好象真像是迎来了很爱自己很尊重自己的新领导，也像是迎接来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叔长父亲，谁还能不为这样的领导和亲人在工作中去拼命呢？机关的女同志们攒足了决心，有决心在以后的行动中表现给新领导呼啸天看。
呼啸天最后掏出一张纸来让办公室主任宗大熊点名报上职务。他说，总不能光让你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们吧。念到在大门口对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嚷嚷换纸的那位白棉花女同志，呼啸天说了一句话：“你很智慧啊！很智慧。”
此后，呼啸天就一一多有感慨和评点。比如询问了几位年纪均是50岁以上的副处长、副科长、副科员等等人时，呼啸天就会说：“怎么女同志都是副的呵？你们怎么就正不了啊？咱们机关人员的年龄是不是偏大的太厉害了？干部是我们工作的财富啊。用干部也要培养干部。年轻的干部更要小步快跑，她们才会有大作为呵！”
呼啸天这些点评的点点滴滴，哪一点那一滴不是雨露甘泉呢？它们滴滴嗒嗒滋润在这个三八妇女节前轻视良久干旱的机关女同志心头，就是舒服。即使以后这些话都一风吹过没有实现。那她们也认了，还是想想就舒服。
“我很爱你们！”“我是真的很爱你们！”曾几何时可有领导人敢这样对着机关的女同志说话？还是说在了会议室堂堂的桌面上？
“我很爱”？
“我是真的很爱”？
没有。从来就没有一位领导敢这样说话，没有过的！
待办公室主任宗大熊点到我的名字红玻璃，呼啸天淡而惯例居高临下颦颦点头评论说：“嗯，好姓！好名字！红姓在西汉初可是原姓刘啊！这也是汉朝的源头姓喔。”接着目光就虚虚地一掠从我肩膀上嗖地飞过去，冲着正襟危坐神情前倾专注认真睁大眼睛的柳絮大夫定了一下瞳仁，之后就是一句很干脆的结束语：“散会！”
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宣布说，下午放半天假。就不再按往年惯例义务劳动打扫会议室，洗桌布窗帘椅罩沙发罩了。还提醒大家赶快到工会领取200元妇女节日补助费。又殷勤地一一在门口登记询问落实了谁“纸”谁“巾”的彼此，彼此。
又下雨了。这个春天就是雨水多。呼啸天坐在办公室一想起“三八”那天他的奥迪车弛在开膛豁肚安装地下管道黄汤泥水四溅得福巷艰难的情景。就忍不住开始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
呼啸天在电话里是这样对市街道维修办和路面规划办的两位领导他们说的：“下雨了，车都这么难动弹。那些步行的人，用自行车送孩子上学上幼儿园的人又会怎样受熬煎？晴天也不行呀！晴天漫天黄土飞扬，真还原回黄土高坡咧。”
市街道维修办和路面规划办的两位领导就冒着春雨，开着桑塔那轿车，也如同像开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小舰艇那样圪圪拧拧来到得福巷。体会了一回他们老农友呼啸天走马上任第一天的“三八”黄河游。
两位老农友一见到呼啸天是噼里啪啦劈劈啪啪一阵祝贺握手拍打。他们连说很惭愧很惭愧。表示一定坚决要用实际行动支持呼啸天的工作。要支持，先开路，“四五”见结果。怎么样？
呼啸天仰天大笑说“四五”好哇！我还想能“六一”就不错了。“五四”就显出你们比我青年的本色了。“四五”我可是真没敢去想哇！“四五”好！四五就是咱们三个私心全无啊！哈哈哈……好好，那就“四五”吧！我老汉再为你们的失职，咬牙坚持上一个月的黄河游黄土漫吧！
还不到四月，崭新宽阔的柏油马路就像黛色地毯一样舒展在得福巷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中间了。街道两边的花砖人行道上，还铺就了鲜红如飘带般的塑胶自行车专用道。省体委机关家属院内一条常年泥泞的炉渣道路，也借东风重新用水泥浇注成具有国家一级公路水准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