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的《哲学思想录》,是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的一种。其谋篇布局一反西学的庞大体系,也采用了中国式的语录体,但却显得极其灵动而深刻,让人感到:所谓哲学,就像上帝在宇宙的巨大书页上的眉批,虽零散,却是至高无上的训谕,给人的心灵以照耀和引领。我每读一过,都有不少心得,便不揣浅陋,做一些眉批。把这些零散文字,加以整理,竟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感,觉得学与思是相得益彰的论证过程;眉批虽然是对文本的诠释,却也是一种独立的思想。从上帝那里得来的启示,是不能私味不宣的,便抄录如下——
在狄德罗的哲学里,上帝是一个被众人背叛、挤压的人,为了复仇而在岩洞中冥思苦想得出的臆想物。当他想出“上帝”这一名字的时候,他立即从洞中蹿出来,大喊着:“上帝!上帝!”这个惊惧的声音把人们震撼了,“上帝”便在人间流传开来。
由于上帝是个臆想物,便没有确当所指与解释;所以,人人心中有一个上帝,而且人人都以为自己那一位上帝是真正的上帝。
当人们听到上帝的名字,首先会匍匐下拜,然后他们站起来讨论教义;由于诠释内容的不同,他们开始质问、争论,继而恼怒、痛斥、仇恨,直至互相械斗、互相扼杀。
这正满足了那个臆想者复仇的愿望。因为他当初想:“这些坏东西,我将做些什么来惩罚人们的不义,并且使他们全都罹受他们所当受的不幸呢?啊,要想出一个办法……使他们都怀抱一个巨大的怪诞的妄想,他们迷执于这种妄想,却根本不懂得它,于是便会发生永远的争执……”
所以,上帝既然是人心中的上帝,其所谓的公正、公平与良知,亦无不是从人心中各自生成;而人心的尺码永远不会是同一个刻度,那么,真正的公平与公正是不存在的,误解与隔膜却是一种永恒。
所以,当你被不公平地对待了,当你被他人误解并产生成见,你的辩解与论争,几近于徒劳。那么,要想继续生存下去,就要学会两种本领——
一是无怨地承受和坚忍地克制;二是默默地雕铸自己心中的上帝,令他不讲话则已,一旦发言,便能遮盖了他人的声音。届时,你便是公正,你所代表的,就是被公认的良知。
道理就这么简单。
这或许才是积极的人生哲学。
一个父亲在临终前对他的孩子们说,在他的田地里埋着一个宝藏,但他对埋藏的地点已不确知。他的孩子们便大肆掘地,将整块田地都掘遍了,却没有找到那个宝藏。但在那一年里,他们的粮食却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大丰收。
这个事例,可以有两个层面的理解:
其一,对觊觎者尴尬的捉弄;
其二,对追求者意外的补偿。
前者是贬义的,后者则是褒义;但问题的背后,并不是简单的词性问题——觊觎者,以获取的对象为目的,这种“特指性”的索取,视其他所得为无物;追求者,追求是一种信念,其所享受是追求本身的快乐,一有所得,便会感到“意外”的满足。
这一点,为追求者的生活增添了明媚的色彩——我们追求的目标或许难以达到,但在追求过程中,常常会得到许多更重要的发现。我们所应该做的,是要珍惜每一种“发现”,并要学会享受“发现”中的乐趣。这是一个有益的积累过程,我们心灵的丰富即缘于这一过程;在不断挖掘矿藏的过程中,我们的心灵,其本身就是一座矿藏。
心灵的丰富,散发出诱人的光芒,引起了众人的回眸与探寻——追求者本身被开掘的时光便到来了。
一个西哲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这并非戏言。原因有二——
其一,抽象思维占据最优秀的心灵的时间太长而思考的结果太少;
其二,感性的文字虽无穷无尽地增加了,而对事物本质的认识却依旧那样地落后。
从根本上,这是一个思想如何表达的问题。
大学问家慎于表达,并且固守于系统的表达,“大音无声”,是他们的心像也。但惜音过苛,常使他们的思想与他们的身体一起被埋葬。我思故我在。但这是建立在“思”的表达之上的;思而不述,近于无思。所以,胎死腹中的系统表达,不如存活于人世间的思想絮语。
与此相反,字纸里多的正是一些无思的率性表达。如果是感性的纯粹记述,也不失为鲜活的观察资料,或可以动情,或可作为思考的质素;不幸的是,此等率性文字均冠以思想的名号,坦然地招摇着。其特征:记述一些现象、一点事实,便得出结论,感慨成“哲理”,点化成“思想”,以“窖智”的姿态,要你接受。
还是套用西哲那句话:“我思故我在”,不思便无我;无我之语,不是鬼话,也是妄言,如癫子发标、酒徒行令、痴人说梦。如此,上帝便不能不发笑。
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失去,却凭空感到凄惶,其缘由有二:或期望得到的太多,或不知道期望什么。
期望太多,是贪心;不知期望,是蒙昧。贪心使人不平,蒙昧使人不争,均让人沦人虚妄。太饱满的,太虚空的,都让八难以接受,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那么,要使我们获得平静的生活,就要懂得期望,但懂期望,还不能期望太苛,更不能期望太奢。
人们经常抱怨,抱怨生活的空间太小,获得的自由太有限。这多少有些怨天尤人的味道,并未做一番必要的自省。
人的生活自由,其实与自己的境界和作为有关——
如果真的达到忘我之境,生活的空间已不是一个可触可摸的物像,灵魂神游八极,虽处蹇仄之地,亦不惑遮蔽之苦;生活的自由与不自由,在忘我之人那里,已了无界限。
但凡常人均迷执于自我,很难入无我之境,便会时时感到生活的挤压。摆脱这种挤压,别无他途,须有大作为。
穷人,受制于金钱;小富者,役使于金钱;而大富者,则无视于金钱。
小智者,惑于世俗精神;中智者,抵抗于世俗精神;而戛然大儒,则安享于自己的精神风景。久而久之,“自己的风景”反而成了他人仰慕并观赏的风景。
通俗地说,无论心系于何种业绩,均要有大成就;无论立身于何种职业,都要创第一的业绩。末流,甚至于中流,受制于周围的生活环境;卓越者,则支配身边的一切。
青春者,非缘于人的年龄,而缘于人的心。
重功利而轻是非者,虽二八佳期,亦垂垂老矣;重是非而轻功利者,虽耄耋迟暮,也生命如春。
所以,看一个人是否有生命活力,是否有激情迸溅的创造力,一个根本的标准,是看他对功利与是非的态度。
重是非者,气度恢宏,率真无畏;重功利者,蝇营狗苟,委琐怯卑。重是非的人,是重生命品格的人,惟有品格高标,才会有青俊挺拔的生命气象。
功利主义对人心的侵蚀,已令人痛心;追求理想的人,已发出抵抗之音。我们欣喜于这种抵抗,但我们更希望在这种抵抗中葆有深刻的自省——
我们要同时抵抗两种功利主义的侵蚀:一种是“权势功利主义”,一种是“物质功利主义”。前者是一种外在的挤压,能够引起我们本能的反抗;而后者却是一种内在的诱惑,意志不坚定者,会在物欲的甜蜜满足中,自己缴械投降。
所以,反抗“权势功利主义”,更反抗。“物质功利主义”,才是最彻底的反抗;前者只是初级境界,后者才是高级境界,而且是自觉的境界。
过简单、实在而自己乐于接受的生活,是最高的生活原则。
简单而实在的生活不必耗费太多的精力和金钱,使我们免受金钱的压迫和心智劳顿之苦。
简单而实在的生活会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远离时尚——时尚的东西,可能是最耀眼的、最热闹的东西,却未必是最好的东西。时尚不是真理,没有必要被我们视为生活的理想,便不必要被我们刻意地追求。当你冷眼看时尚的时候,会发现,时尚其实是一种很无所谓的东西,不会影响你的生活质量,如云烟过眼。
时尚既然不是根本的生活原则,人们却不遗余力地追逐,让人感到,败坏人类生活真实情味的,不是外界的什么,而正是人类自己的虚荣心。
虚荣诱发奢望、贪婪和不择手段,导致道德、羞耻观念的异化,把生活的途径和手段当成了生活的目的,真实的生活便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在生活中,理智中往往有偏见,想象中往往有朦胧;美好的感觉总是不能确定,温柔的记忆亦总是飘逝如风;现象是无限的,原因是隐蔽的,人总是跟不上生活变化的行踪。所以,生活是不圆满的,它总让人看到不愿意看到的残缺。
但惟有这残缺,才激起了人们“缝合”的欲望,才唤醒了人们追求完美的生命冲动。没有这种冲动,人们对生活的体验便钝化了,到那时,便真的没有什么幸福感觉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