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的阅读与书写,使我强烈地感到:书籍与人的关系,正如人与人的关系一样,也是一种宿命关系。
保加利亚的作家埃林·彼林有很好的乡土文字,我爱得不能释手;但他不是一流的作家,作品在中国的流布很是寂寥,许多文坛名宿竟不知道他是谁,每一提及,我都要费很多的口舌。
其实我得到他的著作,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那约略是一九八四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因烧酒喝得多了一些,总想在街头走路,便任性走下去。走到一棵街树下,发现那里有一个书摊,便停了下来。那是一棵矮矮的龙爪槐,树冠很小,洒下的荫凉就那么小小的一块;一个垢面者正坐在那块荫凉之下,微阖着双眼。书摊上大多都是花花绿绿的杂志,像样的书,就那么三两本。那本《埃林·彼林选集》就躺在其中,土黄的封面,书角已有些积卷,蒙着薄薄的一层风尘。
我拿起书来,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个垢面入睁开眼皮斜了我一眼,就又阖上了。
看得出,他已习惯了书摊上的寂寥,已不报有丝毫的期待了。
但躺在书页中那土地上的情仇,虽不露声色,却也藏着机锋;像个笨拙的刺客,动作虽然有些迟缓,但刺中的位置却十分准确。我眼睛一亮,觉得埃林·彼林等待的中国伙伴就是我,因为他的叙事和语言,跟我这个山地人的性情与习俗、悲喜与好恶是相通的。
“多少钱一本?”我问。
“你撂下一块钱走人吧。”垢面人懒懒地说。他的口气不像是卖书的,倒像是设卡打劫的,有注定了的味道。
掏出一元钱给他,他却不接,抬手指了指脚下,那里有个空纸盒子,意思是让你自己把钱放在那里。
走出了很远,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放埃林·彼林的地方空着,酒眼朦胧中,我觉得那不是小小的一个空白,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埃林·彼林的灵魂被摄取走了,不会再有对等的精神来补充了。
突然就刮起了一阵风。垢面人纸盒子里那张纸币被风吹了起来,朝着街头飘零。那个人却无动于衷,任纸币兀自飘零。
真是个诡异的人啊!
不过这正是埃林·彼林的气味,因为他即便是写着杀人的凶险故事,笔调却也是那么漫不经心,像田垄上的小麦,一定要被收割一样。
被一种好奇心支配着,第二天,我又去了那个书摊,发现在昨天的空白处,又出现了同一本埃林·彼林。我很扫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回到书房之后,居然就没有了阅读埃林·彼林的兴趣,因为心情被街头的那一个埃林·彼林搅乱了——难道在这个弹丸小城,还有埃林·披林的另一个同伴?
之后,我又去了几次那个书摊,那个埃林·彼林还静静地呆在那里,呈现出一种无奈的样子。我预感到,他的另一个伙伴是不会再来了。
最后的一次,在我即将迈过书摊的时候,那个垢面人叫住了我:“你等等。”
他指了指那本埃林·彼林,对我说:“这个,你拿走。”
我摇摇头。
“你真的不拿走?”他追问道。
我依然摇摇头。
他诡异地笑笑,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埃林·彼林薄在手里,点着了。
在炽热的阳光下,几乎看不到火焰的样子,只见到纸页渐渐地卷了起来,且越缩越小了。
“这回,你该满意了吧。”他居然懂我的心思,让我大吃一惊。同时,我竟无端地兴奋起来,从器官到内心。
当我的“惟一性”被垢面人证明之后,我与埃林·披林的感情关系才真正上路了,且在短期内发展得如火如荼,终身难解了。
他的文字真好,好到像刀子轻轻地刮着我的骨头,在真切的痛痒中,让我思念肉的包裹。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小说是土地上的生命叙事,能让我找到自己的来路——虽荒山野土,蛮人陋事,却是人性生成和繁盛的地方。或者说,在阅读他的同时,我竟能感到他也在阅读我,并且在互相进入的状态下,建立了一种在“无罪之罪”中承担“共同犯罪”之责的文学伦理。
王国维认为,人生总的来说是一场悲剧,悲剧的形成有三种样相——
第一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固有故也……
埃林·彼林的小说呈现的就是这第三种悲剧。一切的悲情与怨事,都非由“蛇蝎之人”所造成的,也非盲目的命运使然而是由乡土中的每一个人共同制造的——他们都不是坏人,也根本没有制造悲剧的本意,他们只是本分地扮演着生活“分配”给他们的角色,每个人都有为何如此行事、如此处世的理由,每个人的理由也都符合社会确立的人情与伦理——一切都是顾乎自然的发展,无可无不可,无是也无非,既无善恶之对立,也无因果之轮回;然而,正是这种自然状况下的“无罪之罪”,这些“通常之人情”,毫无预谋地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以中国的叙事传统,即: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陈旧模式作比,埃林·彼林提供了一个超越是非、善恶的道德评价,而进入到经验的内部、人性的深度的垒新文本。他的文字,有很深的情理,然而却是家常的。正因为是家常的,便有质朴而准确的价值趣味,即:人性之真。
比如他的《剖草人》。拉佐由于娶了村里的美人潘卡,便总是担心她红杏出墙。在外出割草的路上,伙伴们围着篝火,也多是拿潘卡来插科打诨——既然是乡村美人,自然就会成为议论的话题。然而,伙伴们不经意的议论,就更增加了拉佐的疑心,他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个情景:在一片茂密的矮树中,露出了潘卡雪白的漂亮脸蛋儿,一只男人的手——这是一个野汉子的手,抚摸着她的脸……于是,拉佐再也沉不住气了,悄悄地踏上了返乡的路。从此,即便是家里穷得叮当乱晌,即便是潘卡的漂亮脸蛋因积聚了厚重的菜色而一天天变丑,拉佐再也没有勇气走向谋生之路。
一个本该兴旺的家庭却陷入困境,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这种悲剧的形成,不是因为“意外的变故”,而是因为“通常之人情”。是潘卡的美,拉佐的疑心,伙伴们的议论,这些“无罪之罪”共同制造的。悲剧中的人物,都可以被指摘,但又都没有理由被指摘,他们都陷在“无物之阵”中,身不由己。
还比如他的《列渡》。退伍兵列波老实能干又美,和他能般配的姑娘便只有“村花”伏依卡。不幸的是,他身份低微,只是富农家的一个雇工;更不幸的是,伏依卡竞在城里当了三年的保姆,对生活的看法发生了变化。于是,她不再接受他了。伏依卡“是一头游走在乡间的美丽的小兽”,既单纯又善良,身上的美,是镶嵌在列波的身心之上的——假如列渡是骨头,伏依卡就是附着于上的肉。所以,在猝发的变故面前,一种致命的忧郁便在他心中凝结了起来。在一次打猎的途中,他看见伏依卡在赤杨树隐蔽着的一个清水湾里戏水,“她赤裸的身子,白得就像刚落下的雪。”更要命的是,“阳光穿过欢跃的树叶,仿佛金色的鳞片落在伏依卡身上。”美得令人心痛,美得令人绝望,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下,他扣动了扳机。
幽密的清水湾,欢跃的赤杨树,金色的阳光,雪白的胴体,忧郁的人心,都是“无罪”之大美,却在冥冥之中成了同期到达的“凶手”。
这就是生活的真相,使世俗的道德标准和社会纲常无法指认、无法评判。
埃林·被林不是圣人,但他却让人们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所谓文学,就是用最柔软的方式,建立一种道德之上的道德、伦理之上的伦理。
“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啊!”我忧伤地感叹道。
从街头垢面人的手里,居然拿到了这样一本埃林·彼林选集,真是一种天意啊!就像昆仑山上的魔法大师,透过剑雨刀林,一眼就看准了在角落里的一个传人,而把江湖秘笈独授于斯一样,不堪究竟、无法言说。
于是,躲在窄仄而昏暗的书斋里,我心豁达起来,且窃笑不止。
因为此时的我,正面临着一个困扰,就是如何解决一个写作者的身份问题。
埃林·彼林的“秘笈”告诉我,一个写作者,不是规则的制定者,也不是生活的评判者,而是人间信息的记述者和传递者,要按照生活的“逻辑”写作,而不是把自己的理由强加给生活。生活的逻辑是什么?已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都是自适自足的——是不此不彼,而不是非此即彼。因此,我没有必要采取高高在上的姿态,能够准确地呈现人间的真相便是写作的意义了。
这是一种“文学的境界”,它能够使写作者从道德的困境、经验的困境中解放出来,走向自如、宽广而人性的世界。
我轻装而行,一路欢悦,且一路收获——以我的出生地为素材,写了几百万字的“山地笔记”。这些笔记,既有散文,又有小说,既有写生,又有工笔,体例不拘,任性而为。在我的笔下,山地人事,既原始又开放,即固守又旷达,既质朴又复杂,既高贵又卑贱,既宽容又褊狭,既正经又淫亵,既善良又恶毒……总之,都体现着对生活的照拂与尊重。
我何尝不想做高于生活的“塑造”?但山地之上,只能生长那样的植株。人工的培植,只会制造假象、制造怪胎,甚至是死亡。身后,埃林·彼林那双忧郁的眼睛在始终注视着我,我哪敢自以为是呢?于是,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站出来讲话的欲望,以“无差别的善意”写人的悲哀和生之喜悦,让“天道人心”自然而然地说话。
许多读者告诉我,读你的文字,有身临其境之感,能读出“我”来。因为书中的人物并不比“我”高明,所以,阅读的过程,就是建立自信与自尊的过程,我们很受用。同时,我们也增强了对生活的承受能力,因为善恶是在相互涵养中的,罪与非罪是相伴而生的;有的时候,不公之中却蕴含着公平,绝望之处,未必就是绝境,相反,或许就是新生之地。因此,我们感谢你,对你有新的期待。
他们还说,读了你的文字,我们对世事的愤懑竟渐渐地平息了,竟渐渐生出一种温厚的情绪,就是做人要厚道,要宽容,要有悲悯心——人生于世,都是在扮演被命运“催眠”的角色,可怜见地,许多,许多,是身不由己的。
这或许就是对写作者最好的回报了——因为,大地道德最核心的支撑便是良知、爱与悲悯啊!
于是,我欢喜于自己的写作生活——我既制造着文字,文字又加固和温暖着我;我不再担心破碎,也不再畏惧寂寞——生命因此而强壮起来。
有一天,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去造访一下那个垢面者吧,他是你的一个恩人呢。
那个人已不在那片树阴之下了——城市扩建与龙爪槐之类是矛盾的,城市需要一种无荫之树,比如广告牌、街灯之类。然而他还在卖书,在一个小而明亮的街面店房。
见到我,他竟毫不吃惊,甚至有些麻木。
“你还认识我吗?”我问。
“烧成灰儿我都认识。”竟说。
目光溜到他的脸上时,发现他还是满面污垢,但因为光线明媚,辨得出,这污垢,不是凡尘,而是伤痕。
我的表情被他察觉到了,他笑了一下,兀自说道:“煤气泄漏,烧的。”
“也好,有特点。”我随口说道。
我把一捆书(自己的山地笔记)放在他的眼前,“这个书你卖不卖?”
“你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能买埃林·彼林那样冷僻的书的人,肯定也是个写手。”
“写手”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我感到很适宜,因为整天在书堆里泡的人,再卓越的写作者在他的感觉里也是很家常的,不过尔耳。
他示意我把书放在那里,换了个话题:“我的小店还没有牌匾,你能不能给我题一个?”
“你还是找个有头脸儿的人题吧,就我的影响,对你的用处不大。”我说。
“嘁,亏你还是读埃林·彼林的人,真是没意思。”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题吧。”我问:“题什么?”
“文友书屋。”
“太俗。”
“不俗,你看,你与埃林·彼林是文友,我与你是文友,都是一丘之貉。”
“这么说你也写作?”
他诡异地一笑,从书柜的底部拿出来一摞手稿。
于是,“文友书屋”四个字便歪歪斜斜地上了他的牌匾。最初看时,还有些愧疚;但看得久了,竞也心安理得了。
为什么?
“文友书屋”也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存在,不过是一株按本性生长的植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