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作家的作家”博尔赫斯是件困难的事,他的散文名篇《骑手的故事》叙述了骑手在广阔的城市中无所适从的情状,颇耐人寻味,引起我对文化形态的思考——
应该说,中国人敞开自己的国门和敞开自己的心扉一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历史与文化的经验积累,使中国人记住了一个朴素而真切的道理:“外邪”进不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不设防的城池是最容易被攻破的,而不设防的心灵也是最容易被伤害的。在这一点上,秦始皇是最得其要义的:他焚书坑儒与修建长城,正是为了给他的统治人为地制造一种空前绝后的安全存在的理由。焚书是从时间上着眼,割断人们对历史的记忆,使其成为“始皇”;修建长城,则是在空间上立足,阻挡一切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异质化的信息与文化的侵扰,使其惟我独尊。他掌握了时空的支配权,即拥有了比帝王更本质的权力,所以,从政治形态上认识他,他是一个专制的暴君;而从文化形态上理解他,他则是一个伟大的智者——他是中国文化的标识性人物。
康有为周游欧陆十一国,悟出外国之所以常有“弑君”的变故,是因为官墙太矮(见康有为《塞耳雏亚京悲罗吉辣记》)。为此,鲁迅在《谚语》一文中,着实羞刺了他一番。尽管鲁迅有他特别的用意,却更反证出了中国文化是一种时空感很强的文化,这是民族封闭性的历史渊源。
如果抽象地理解中国文化的时空感,一定会产生歧义。因为时空是历史的延续;空则是个广阔的疆域——从本源上,它有很强的开放意义。而这里所界定的时空,正是它的反面。所以,理解中国文化的时空含义,必须和它的历史结合起来。由秦始皇的统治历史可以看出,封建专制的文化形态,是从疆域的有限性中,追求时空把握的无限性,其政治含义,就是不仅囊括权力之内的拥有,更要取得权力之外的支配权。这就是封建官吏既专制又贪婪的历史原因。这种文化的特征,是重支配而轻实践的,在行动人格层面上,便封闭而保守。它的传承者的精神面目必定是迟疑不前的:他们不会义无反顾,他们要进退有据,即要有依托与据守,一定要靠点什么,扶点什么。一旦无“墙”可靠,无“墙”可扶,便茫然无措——远处的花草再艳丽,也不可贸然采撷,那花草丛中,很可能有一口陷阱。
然而,开放的民族就一定有健全的文化品格么?
成吉思汗发动的战争进入到了最后阶段,他的一位将领说,新归顺的臣民不会打仗,对我们毫无用处,倒不如将他们斩尽杀绝为好:城池也应该烧毁,把它变成巨大的牧场,不然,城市便无法利用。很显然,这些游牧民族根本不知道如何管理城市,他们不懂得利用城市来巩固扩大他们的势力范围的道理。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例证:让来自草原的群落不经过某种过渡便立即接管具有现代文明的城市,也正如让在城墙里呆得太久的人出城而治,同样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所以他们的烧杀,并非出于本性的残忍,而是由于他们不知该怎么办,他们别无选择——从文化形态上说,系他们没有现成的文化经验可惜鉴可凭依使然。
游牧民族的开放性,只表现在疆域的无限性,其时空的把握是有限的,权力的支配能力也是有限的。另外,游牧民族生活空间的不稳定性,使其文化资源的积累变得尤其困难。相反,秦始皇的“围墙”虽然有封闭功能,但也有仓储功能,可以避免经验与文化的漫漶与流失。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看,封闭的过程,也正是建立秩序与理性的过程。而游牧文化(开放性的文化)就不具有这样的稳定特征,它重感受而不重经验,宰性而缺乏理性;经验与理性的缺席,使它不具备包容性,使它无能力完成对外来文化的消化与承接,便以破坏为指归。因此,在它攻击与征服的同时,“外邪”也就乘虚而入。
有人说,游牧民族只有出行的路,而没有回家的路,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围墙正是“家”的象征。由此可以看出,勇敢的人未必就是智者,开明的人亦未必就是有力量的人,这与他们的来路有关。所以,文化优劣,只是个相对的概念——优即劣,劣即优,要以辩证的眼光看。但无论如何,秦始皇与成吉思汗,一个农夫,一个骑手,生存状态的不同,导致了他们不同的文化走向;但他们都是卓异的人,因为他们都给各自的文化找到了存在的理由。
所以,我们应该动态地审视历史文化,那种偏执于本体文化的人,往往是危险的,他们要把文化推向死路;那种崇媚于外来文化的人,也同样是危险的,他们要掘空脚下的土壤,断了本体文化的生路——一味的封闭,正如罐水养鱼,鱼游得再怡然自得,终究是长不大的,也是游不到大海中去的。要达到这样的目的,须有大的生存空间,还要有活水的滋润。而盲目的开放也是不可取的:开放只是手、段,目的是更好地“固本”,使肌体更强健;为了开放而开放,拥有的同时就是丧失,因为丧失了“本源性”的东西,便会使人忘了来路,使文化失了根性——而无根的“植株”是很难长得茁壮而高大的。
眼下,颇有些把手段当目的氛围了,一些歪曲和贬损民族文化的声音也愈来愈响亮了,直让人生出一丝担忧。文化理性的建构就显得愈来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