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是俄罗斯最后一个古典作家、诗人,一九三三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重要代表。
作家自幼年时期起就住在奥勒尔省祖传的布特尔基村的庄园里,生活在“花、草、庄稼的海洋里”及“田野的寂静”中。作家幼年时代的生活环境,对他的全部创作生涯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
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故园》,便是充分体现这一特点的代表作。
我所阅读到的版本,是赵询翻译,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一八年十二月版。这是我于一九八三年在良乡城内买到的。当时,我尚是一个文学青年,对小说的语言极为关注。蒲宁的语言,结构精练、严谨,辞采花团锦簇,令人目眩,爱不释手。他写自然风光如诗如画,看到他寥寥数语的勾画,你便仿佛已经闻到花草的芳香,看到了春日的晴空、金黄的田野。高尔基说:“如果要指出蒲宁写的小说的特点,那么称他为当代最优秀的修辞巨匠是不过分的。”
事隔十四年之后,再重读他的《故园》,其语言的吸引已退居其次,令人心仪不止的是神秘的乡村氛围及在这个背景之下产生的神秘的爱情。
一对感情冷漠的夫妻,为了挽救将要崩溃的感情生活,回到男方幼时生活过的庄园。那个庄园极为寂静,寂静得有一团厚厚的莫名的温情。女人半躺在那张古老宽大的床上,不知为什么,感到很愉快,一种对自己男人的眷恋之情悄然生起,自己被自己感动得嘤嘤低泣起来。
一束透明的银色月光投在炕炉上,这束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奇异、明亮而苍白。我吸着烟,烟雾在这片昏暗中慢慢飘动着。地板上的粗毛地毯,月光下温暖的炉灶,一切都让人感到这是在故土家园,一切都散发着舒适的、偏僻乡村的气息……
这是那个男人此时的感觉。他也不禁激动起来——
我们一定要在自己的家园里生活,栖身在自己的一席之地,远远离开一切的一切,如莫泊桑所说的那样,“在自己的老家生、老、病、死”!
这是蒲宁短篇小说《新年》中的情景。
神秘的乡村气息,神秘地复燃了业已熄灭的爱情之火,让人怦然心动。
城市的喧嚣可以毁灭爱情;田野的寂静可以拯救爱情。噫吁乎哉?缘于人类血脉里深潜的“家园情结”。家园是一方质朴的土地,爱情是一种质朴的感情。质朴归于质朴心性恰然。
蒲松龄的聊斋里美色可以治病,蒲宁小说里“寂静的田野”亦可以治病,皆具匠心也!
蒲宁的乡村所弥漫的神秘气息,主要在于他描绘的是“晦冥之境中”的乡村。所谓晦冥之境,系黄昏与夜晚。一写乡村,蒲宁便着意地将乡村置于黄昏或夜晚之境。
一出车站,夕阳耀眼,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我们久久地漫步在空气凉爽的林中小路上,在泥泞的大道旁,在翠绿的械树、榆树,枝叶茂密的核桃树间,踏着树根,踏着人们踩出来的、有弹性的小径,天鹅绒般的核桃树叶时而擦着我们的身子。
在黑黝黝的矮树林后面,仍然笼罩着一片淡绿的半明不暗的光,微弱地映在远方的湖面上。湖面如镜,苍苍茫茫,岸边披着露珠的花革树木发出强烈的芹菜味,看不见的蚊子秘密地,好像有所询问地嗡嗡叫着。
这是另一种生活,一种特殊的夜的生活,一种不待晨曦初现时便不能理解的生活。夜幕沉默着,只有今春栖息在我们阳台上的那只夜莺还在慢声啼鸣。大厅里的钟摆在专心地、节奏准确地咔咔走动,寂静使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紧张了。我两肘撵在床上,倾听看每一个微小的动静,感到自己完全被这个神秘的时刻控制住了,这是造物主为接吻、为偷偷地拥抱安排的时刻。这么说,我的那些非分之想和莫名的期待便是十分自然的了。
这样的笔触,比比皆是,令人眼花缭乱。钱钟书先生说过,晦冥之境,易于相思;种种眷恋,种种思念,多生于黄昏与夜晚。怨妇最难熬的时刻,是入睡前的静夜时光;游子最难排遣的时光,是夜半的无眠。所以,蒲宁乡村的神秘,是被晦真的薄雾所笼罩的神秘,是心灵之弦晟敏感、最易潜入幽微之境时的心理感应。这种感应是人类共通的,便具有人性的意义。
钟情于蒲宁的乡村小说,盖因为自己乡村的出身。蒲宁简直就是乡村的神经,将乡村的神秘气息,活脱、勃郁地传感给我们的身心。
他的作品是状写乡村美境的经典。我们受到了机械文明愈来愈沉重的挤压,我们便愈来愈需要在与多村的温柔亲和中,透一口气。我们便放不下他的小说。
乡村情结,或曰故园情结,或曰土地情结是一种古老而美好的情绪,它给生命以温情的滋润。所以,称蒲宁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后一位古典作家是对的,因为在他之后,再也没有写乡村美境写得是那么回事的俄国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