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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

作为社会中的人,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酒吧中坐着,灯红酒绿的闹热中,会突然孤独得浑身发冷,感到那是别人的氛围,是别人调配的一坛盐水,而自己则只是一只带泥的萝卜,被腌渍之后,身上仅有的一些汁液,也被盐水虹吸出体外,抽缩得越来越小。便找不到自尊的影子。

偎在沙发的软窝中,厮守着一爿令人眼花缭乱的屏幕。屏幕像个魔镜,方寸之间,拨弄着整个世界的物与事、是与非,富足得遍地金银,生动得满目时尚。但是,渐渐地,无聊和寂寞弄得你无法忍耐,无论你怎么变换频道,懊丧总是锁定在心中,感到那是别人的风景,那铺天盖地的绚烂,让你无所适从。汪曾祺在《泰山片石》说过类似的感觉——泰山固然伟大,但我是个体弱的小老头,横竖拿它没办法,便望而却步,便心存忧郁。

这也正如密密的雨脚之中,那远处的楼宇虽然有着阔大的屋檐,但给你的却是明郁的忧愁;因为近处的你,当下的需要,仅仅是一把小小的伞而已。

如此说来,个体生命为何常感到孤独、寂寞、忧伤和无奈?盖因身外的世界太闹热了,环境的浮躁使人不能清静自守,煽起了人们多余的欲望。

然而世间遍地都是诱人的货色,且都在个人拥有之外。

于是,在迷惘中生出酽茶一般的凄怜便是很自然的事。在欲望中的人,谁能忍受自己拥有得太少?失落之中,一个叫卑微的东西,便如影随形了。

但有些人,却不被这种卑微所折磨,比如文人——

阳光汪在玻璃窗上,毛茸茸的,即便在房间的最暗处,也感到温暖;书册斜在架上,沉寂寂的,即便是在远处望上一眼,也有徜徉在字里行间的快感。不在于阳光有黄金的质地,也不在于书册有岁月的格调,而在于他们的需要比较单纯。

沈喜均先生有一首题为《夜读》的短诗,可做一例说明——

自有诗中趣味长,

爱它良夜好推量。

读深不觉时间久,

错认灯光是日光。

轻简的生活欲求,使文人不旁骛、不觊觎,其精神世界可自给自足,心中饱满,寂寞着也快乐着。

这种情形,给人一种有益的启示:身外的颜色再好,世间的诱惑再多,如果视而不见,不为之所动,潜心过属于自己的日子,所谓凄怜,所谓迷惘所谓失落,也就远你而去。

年老体弱的汪曾祺对巍峨的泰山望而却步之后,并没有因此而自哀自怜,而是淡然一笑,拉着他的腻友林斤澜在泰山脚下喝黄酒。喝得意气阑珊,心中温暖。看着艰难跋涉的青年人,他甚至很得意:你看,咱拿泰山没办法,可它拿咱也没办法;咱虽然没能得到攀登之乐,但咱享受到了饮者的趣味。

他当时说了一句俚语,即:人生在世,不能小鸡吃黄豆——强驽。

就是说,人要有自知之明,处世做人,要量力而行,不强求自己能力之外的物事。

这是一种生活智慧。

安于自己的人生理想,安于自己的生活趣味,还有什么不可释怀的苦恼?

揣度一下,感到他的这种睿智,缘于两种途径:一是他本人的人生阅历,及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理性思考,通过读他的书,知道他是个喜欢“琢磨”生活的人;二是他饱经了书香的涵养他是个能够静下心来读书的人,书页中悠远的文化信息,被他“化”为自己的生命细胞——不拥有森林,未必就不闻松香。

知堂在《(自己的园地)旧序》中说:“我因为寂寞,在文学上寻求慰安……得到了相当的效果了。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依照这样的逻辑,悲苦之上没有更上的悲苦,失意之上没有更上的失意——人只要定低了生活标杆,节俭了对身外的欲求,细小的所有,就是大有;些微之所得,便会得到大的满足。

海德格尔也说过:人诗意地栖居于世上之时,静静地昕着风声也能体味到真正的快乐。

他的话在一个叫梭罗的美国人那里得到验证。梭罗离群索居于一个叫瓦尔登湖的地方,在只拥有基本生存条件的情形下,居然快乐地生活了两年,写出了一部精神盛典《瓦尔登湖》,告诉人们,人,完全可以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在现世世界上,还有一群在生命本质上与文人一样的人——那就是清贫而幸福的农人。

为什么茅屋里有不断的歌声?朴质的脸上常堆着麦子一样灿烂的笑容?

盖因为他们只索求自己真正需要的,没有过剩的欲望。

他们与文人不同的是:他们虽然“琢磨”出了生活的本质,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