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六年新年伊始,旅美作家木心突然就热了起来,有烧荒火的味道。所谓“烧荒火”,是借农人的一个词汇,指火来得不明不白,没有前兆,平地而起。
一个作家之热,首先应该基于作品;但是这次不同,网络、纸媒已有铺天盖地的报道,在书铺里却买不到他的书。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曾两次到韬奋三联书店,均得到未到货的答复。春节过后,好像快进三月了,才买到他的一本叫《哥伦比亚的倒影》的小册子。书的印法,极其特别,正册之外,还附带一本白皮书,书名就叫《关于木心》。
这个特殊处,夺去了人的眼目,急迫地捧起附册,正册反而放到一边了。内有一陈丹青者,称木心的诗文,是“伟大的作品”,是汉语文学双重的“异数”——中国风骨,世界观念,“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所以,研究木心的文学活动,是“后事,大事,盛事”。查检媒体上的鼓吹文字,发现都是白皮书里的内容,便顿然醒悟,原来荒火燃起,点火者是有的,便是这个陈氏。
“附言”读罢,仰读正文。读过之后,仰视的姿势,竟渐渐地平了,甚至尚有再“低”下去的危险。此时,颇有一种不平之气,想弄一篇“杂感”发布出去。但稍一沉吟,觉得不妥。热言忌讳冷语,会被归人“智障”一类,便作罢。
还有一层私心:即便旺烧三地,也不过是一个人的文字而已。
出版者真是富有心计,为了延续这场“热”,它不集柬推出,而是一本一本地间隔上市,像奇书论“章回”,若要尽享笔底风云,须有耐力。我因为敬仰陈丹青氏,不相信自己的“瞬间”感觉,想系统地读过木心之后,再准确地说个只言片语。使耐心地买,耐心地读,直至二00七年元旦过后,读完他在大陆出版的第七本集子《素履之往》(2007年1月第一版),突然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
《素履之往》中,那些自我复制式的文字,终于再也遮掩不住木心本相的尾巴,就像孙大圣变化的庙宇,后墙外的那柄旗杆,虽然招摇得从容,终究是揭穿了自己。
简洁地说,木心决非“异数”,更遑论“双重”。“中国风骨”是对的,“世界观念”就显得牵强。他衍生自己的思想根底,不外《论语》与庄周,是吉中国语录体哲学的余影。所以,他根本上是旧的,所异之处,仅在于它的叙述方式,即西化的语言。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这虽是木心《庖鱼及宾》中的一小节,却颇可以拿出来“说事”,因为他的文字有“类型化”的特征,便于“发凡”——前一截的立论是中国的,后一截的比兴便有点西方;即便有些“异数”,只是形式而已。
木心出身并生长于中国的文化土壤,迁居海外之后,又“恶补”了大量西典,便腹笥充盈起来。但烙印已深,每一落笔,即中国思维;但他有足够的聪明,借西人的语法、西人的物事和西人的著述尽情点染,弄得气象繁异,有新趣味。
文章分类,或贡奉思想,或贡奉情感,或贡奉趣味,这是不争的共识。中国的废名是个“异数”,他故意把话说得迂曲,用字也简约到苛刻的程度,文章不能畅读,一派朦胧、神秘,让人感到好玩,可以驻足品味。其实,文字中蕴含的思想是极浅易的,如果抛开他的文体趣味,可圈可点处,就很有限了。
木心类似于废名。他也是把简易的思想,装在迂曲的意象之中,且把东方的消息用西方的语汇来诉说,有全新感觉。至于“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是徒弟对乃师的偏爱,放到旁人,他不过是一个制造趣味的文体家罢了。
就这一点来说,正是木心独特的价值所在。因为文学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趣味。对趣味整体“缺失”的大陆当代文学而言,当有反拨和借鉴的意义在吧。
故,他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