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读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总是感到,这真是一部奇书——细屑的凡俗生活,一经他的描摹便都有了诗性和禅机:再艰难的境遇,他也能剔沥出生的大悦;再清苦的日子,他也能酝酿出透骨的温馨——生活简直就是一部可读之书,一首可吟之诗。
不禁让人陷入沉思:一个人到底需要什么?
沉下心来想一想,其实人的需求很少也很基本——生民需温饱,士子求安妥。
温饱是肉身的本能,安妥是灵魂的归宿;虽在生民与士子之间有诸如官人、商贾等不同身份的个例在,其所求亦颇个异,但终是二种需求的杂糅与变种,未逃其左右耳。
生民的耕作与劳顿,是求温饱;其温饱得以基本实现之后,仍拼命奔波,无非是在衣食之外,积攒一些钱财。他们并不是为了钱而活着,而是为了温饱得以维持,他们有不尽的温饱之虞。所以,要使生民从肉体的生活崛升到灵魂生活的层面,需要从根本上解除这种温饱之虞。这就需要使生民极大程度地富裕起来。这是政治家和统治者思考问题的立足点。只有生民的生活渐渐地从生欲转到灵欲,社会才真正走向进步,人类才真正走向文明。
所以生民追求自身富裕,是一件无须指摘的事。在社会未给予其足够的生存保障的前提下,追求自身富裕,是一种生命的自尊、生命的必然,亦是对人类社会进步的切实的贡献。
再说士子。士子是人类文化积累的承接者;这种承接,使他们过于深刻地认知了人类生活的本质:肉体生活的终极,其实就是灵魂的安妥。所以,一些士子便自觉地放弃了肉体满足的追求过程,直奔灵魂的栖息之地。他们便表现出对世俗的物质生活的鄙弃与不屑。这不是清高与孤傲,而是对生命能源的保护,是对生命能量的节俭。
人类的生活经验证明:人的肉体,具有惊人的承受能力,而人的精神和心灵却是极为脆弱的;肉体的残损,有时可以化为生的意志与耐力,而灵魂的残损却往往使人走向绝望。所谓痛苦与幸福、失落与满足、富有与贫穷,都没有绝对的标准,而是一种相对的概念:都是人类内心的一种感觉。感觉幸福便幸福,感觉美好便美好;换言之,己心妩媚,则世间妩媚;己心温暖,则世间温暖。
所以,最容易满足的,是人的肉体;最难对付的,是人的心。一个满面泪光的俄儿,几粒糖果,可以使其破涕为笑;一个内心死寂的老者,那韶光迸射的束束春花,亦会被视为蔓草丛丛。
所以,与其为喂养肚腹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而不如径自喂养心灵,寻一个怡然之境。至此,不由得要想到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在出家之前,是名扬四海的风流才子,兼擅书法、篆刻,绘画、音乐、戏剧与诗文;他所创作的歌曲,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几乎家喻户晓;他在日本发起话剧社,亲自饰演茶花女,系中国话剧事业的开山鼻祖……他有旁人不可企及的声名,有享受不尽的世俗快乐。所以,他不是“走投无路,遁人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正如他的俗界弟子丰子恺所言,人的生活可分为三层:一层是物质生活,就是衣食;二层是精神生活,就是艺术;三层是灵魂生活,就是宗教。弘一法师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所以他不满足于一二层的生活,不断攀缘,终于做成了旷世的佛界大师。
如果说“佛界大师”这样的称号,还尚属世俗的声名,尚不为据;那么,就让我们看一看他出家后的生活形态——他出家凡二十四年,他的被子、衣物还是出家前置办的,补了又补,一把洋伞则用了三十年。所属察房,除了一桌一橱一床,别无他物;二十四年里,均以衣服代枕。他持斋甚严,每日早午二餐,过午不食,饭菜极简。有官员请他赴宴,他回字条日:“为僧只合住山谷,国士宴中甚不宜。”他致力于律典的整理,写出《四分律戒相表记》、《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篇》等重要著作……
所以,他是一个真正超拔于肉身之外的灵魂生活的圣者。
我看到一幅弘一法师的涅繁照片。耶涅檠之态,让人心灵为之震动不已:他身着旧衣裤,赤足,头枕右臂侧卧,面容安详;身下是单薄的木板床,床下是破旧的草鞋,此外了无一物。整幅照片,看上去是那么素朴、纯真、自然,没有丝毫与苦难和死亡争斗的痕迹。其人之死,恰似巅峦中的一块岫石,虽然死了,却仍是一片风景;死与不死,已无界限;来也从容,去也从容;灵魂在这躯体里安息着,一点也不急于离去,因为,离去不离去,亦了无界限。
弘一法师出家前是当然的士子,那么,他的楷模,堪可为士之圭臬:并非要士子都远离凡尘,而是在万丈红尘之中,执著于灵魂世界的修炼,不怨不艾,不浮不躁,固守心性,永不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