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是长久的沉默。
御书房外是跪了满地的百官,战战兢兢在等待皇帝的下一道圣谕。忽然间便有些恍惚。这些表面上对他忠诚的百官当中,有几个是南王的人?会不会他这儿刚下的命令,连煜华便知道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他忽地发现,原来他坐上这个皇位,并不是天经地义,并不是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满意这个结局的。他们酝酿着,计划着有朝一日能够夺走他的皇位,取代他。
盛夏的烈日透过素洁的窗纱透进来,照射在玄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芒。大殿的一角是精工细琢的冰雕,一点一滴地融化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冰雕流下,滴进地下的金盆之中,发出不间断的嘀哒声。
他知道皇兄对他一向不甚亲厚,他亦知道父皇与母后心中对皇兄一直有愧疚,所以荣华富贵,王位官爵,能给他的都愿意多给一些。他更是知道皇兄心中有恨,只是他从不曾想过,他的恨意这么深,会转化作对他的皇位的窥伺。
“为了这个皇位,他竟能和芜林国联手——”忽然冷冷地,“想必之前芜林国叛乱,也是皇兄给的胆子吧。”
连锦年一愣,望着儿子忽然冰冷的双眸,心中竟生出些许惊惧。他一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足够心狠手辣之人,否则当初亦不会做下杀兄弑父的事,可是这一次,儿子的眼神竟能让他感到害怕。
是他老了,还是青出于蓝?
“他许诺给芜林国什么?”没有察觉父亲的脸色,他继续自言自语般,“能够说服芜林国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动手,他许诺了什么?是西边十二州的土地吗?”就为了将大军名正言顺地调出京城,他许诺将大玥朝的土地送给芜林国做交换的条件吗?
连锦年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竟没有想过这一点。鼓动芜林国叛乱,皇帝便会派大军出征,他的军队亦随着西征的队伍,吃着皇家的口粮顺利抵达西线。然后——
只要他与大军会合,便可以在西边起兵。
呵,他这两个儿子,果然都不是善辈呢。他,果然还是老了吧?
“那,你打算如何?”出兵平乱这是不用说的,“他毕竟是你兄长。”说出这样的话,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打算如何。
连宸祈笑,转身跨上玉台站至书桌之后。居高临下的他盯住自己的父皇,齿间冷冷地迸出一句: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连锦年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打断。
“这件事儿臣自会处理,父皇还是先回宫歇息吧。”语调不带一丝情感,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连锦年诧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站在自己曾经站过的位置,带着与曾经的自己一般淡漠的面孔,和眼眸里的冷漠与残酷。
仿佛时光倒流般,他似乎看到了那时候的自己,看到了深夜中辗转无眠在锦锦榻上的自己。那是他刚刚与谋士做了决定,要将那个皇位同天下一齐收入怀中的时候,第一个要面对的难题,便是要为他的太子哥哥捏造一个罪名。
原来那个时候的自己,是这样面目狰狞的。
他苦笑。
转过身不愿意再去看。
“其实我近些日子一直打算找机会告诉你,我和你母后已经决定离开皇宫。”他的语气亦是平缓,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我早就在宫外找了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只是你母后一直舍不得离开……”
如今,的确是离开的时候了吧?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皇长子和一个皇帝都不能兼容,何况是一个太上皇和一个皇帝呢?留在这里,倒真是的没意思。
连宸祈一愣,方知道方才自己说得过激了些,只是脸上却拉不下来,只能讪讪地:“儿臣并没有……”
却不待他说完,连锦年已经跨出了御书房大门。
门外是烈日刺眼,热浪如潮水一般涌来,瞬间包围了他。他努力在阳光中睁眼,大殿长长的阶梯之下,跪遍文武百官。
如今这些人跪拜的,已经不是他了。
不,或者说他们跪拜的从来就不是他,而是皇权。谁坐上那个灿若金阳的宝座,就是他们跪拜膜拜的对象。
从长长的阶梯走下,他再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想这个皇宫,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今后也不会是属于他的。他不过是漫长的历史上,曾经停留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的一个过客罢了。在他之前,这个牢笼曾有许多囚犯,在他之后,亦会有不计其数的人,前赴后继。
他大步地走着,匍匐在脚边的百官无不屏气敛息,战战兢兢。他踏上汉白玉的石桥,然而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红墙琉璃瓦的宫殿,飞起的屋檐,象征着吉祥如意的麒麟,在明朗湛蓝的天空中划出清晰的痕迹。侧耳倾听,没有风,他却还是听到了屋檐下小钟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样清脆悦耳。
便是泪流满面。
清儿,这皇宫毕竟不是我们该留的地方——这皇宫,是任何人都不该留的地方!
月眉手中握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替画扇梳着,一面又有些愤愤地:“依奴婢看,这些谣言肯定是皇后那边传出来的,什么天降灾星,无非是要皇上冷落娘娘罢了。”
画扇不说话。
嗓子坏了这么些日子,虽然在温叔叔的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但要恢复到以前那样悦耳动听的声音,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便不太愿意说话了。
月眉知道她这脾气,便自顾自絮絮叨叨地:“如今这话在宫外传得可盛了。好在吴总管和悠儿妹妹知道事态严重,皇上的心思一时半会只在西边,亦没空理会,还不知道。”说到西边,她忽地低了声音,“王爷也真是,也不让人传个话来,要咱们如何做,总得知会一声。”
“他不说,我倒也乐得自在。”画扇心里想,嘴上却说:“既然没有指示,静观其变吧。”她不相信南王会对她这边置之不顾,他费心劳力把她送到皇帝身边,可不是要帮她报仇的。何况现在外头对她是灾星这件事传得这样激烈,她不信南王会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只是,南王要她做的到底是什么?
是在他攻进京城那一刻,杀死皇帝以乱民心?
若真是这样,她能下得了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