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湛蓝天空忽然变得高远,白云开始悠闲,和风也在一夕之间,变成早晚单薄的凉意,日子开始在不动声色的转换里,过出明快和厚实了!
“啪——……啊——”一声抽打,伴着安然又一声没能压住的惊叫,琴室里依然在上演着训斥的课目。
“告诉你多少回了,这个左手小指就是改不了,总是站不起来,总是歪倒着想要偷懒,你还要我打多少回才能完全记住?”老太太瞪着两只虽昏花,却仍杀气逼人的眼睛,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我知道了,我正在改呢!”忍气吞声地答着她,一边抚着疼痛不断地吸气,自幼学琴时留下的老毛病,想要忽然一下就改掉,哪有那么容易啊,左手小指,本来就不是很好用的,力度更是难掌控,轻了声小,重了又痛,于是自作聪明地将它侧倒来弹,这一来,触琴面积增大,同样的力道,却是不一样的声量,而痛感也就减轻,虽然手式不太好看,可是并不不影响音色和节奏,只是这个小小的投机,却被老太太一眼就看穿……
“再来一次!”一声喝里,她更严肃地盯住她的手。
记住,一定要记住!小指要站直,站直!默默在心里念叨着,安然开始重新弹奏!
眼看又到刚刚出错的地方,脑子里是在想着一定不能歪倒手指,可已然习惯这种弹奏方式的小指,却不受控地仍是如旧而弹,一眼看到自已不变的手式,安然顿时大惊,硬生生中一个用力,将本已歪倒,乐音已然发出一半的手指,突然竖直于琴键之上,于是,一个怪异得不可思议的拖长乐音,极刺耳地跳于空气之中,象一个本来很正常的人,忽然间变得不正常地出现在人前!
愕然!停下,怯怯中看向老太太,是比她更吃惊和无耐地表情,好长时间,她就那么瞪着她,然后听到一声好笑,“真难为你了,居然能弹出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我这不是在纠正吗?又不是故意的!”看她没有因此生气,反而露出难得的笑容,安然才壮着胆子解释了一句。
“好了,好了,休息一下吧!唉,虽是小毛病,可时间拖得太久了,一时间想要改得彻底,难啊!去给我倒杯水来!”喃喃地说完,她靠到椅背上,闭目休息着。
悄悄吐一下舌头,安然站起来,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开门来到外面,很安静,本以为没有人,可当目光落到沙发上,安静中竟然坐着郑先生!
一怔,看看墙上精致挂钟,居然五点多了,今天怎么练了这么久,时间都到了还没觉得,得回去了!
目光又回转到他身上,这个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呢?烦恼?都那么有钱了,还有什么事摆不平啊,真不知足!
奇怪中她向他那边走过去,听到声音,他抬头看过来!
“郑先生好!”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托老太太的福,她最近在礼貌方面实在是长进不少,冲她点点头,他温和地问了一句,“结束了吗?”
“差不多了,师傅要喝水!”她答道。
“噢,那边那个,已经准备好了,拿进去吧!”他指着一个造型很有特色的白色瓷杯对她说着。
点点头,端起杯子,转向之际,瞟到他目光很有兴味地看着自已,心底划出一个问号,这种目光,怎么那么眼熟,好象哪里见过?
“师傅,师傅,要不要喝水了?”轻轻唤着,却看到老太太歪着头靠在椅上,鼻端发出低微的鼾声,只是一转身的时间,她居然睡着了?
不知是该叫醒她,还是就这么坐等着,端着水杯,慢慢坐回到琴凳上,偌大的琴室,此刻分外安宁,黄昏的太阳,带着眷恋缓缓而行,碎金般的光亮,透窗洒到绿叶植物上,斜斜的不舍中,却仍是一点点地暗淡了脚步!
琴室微微的有些暗了,没有去开灯,安然转头看向那张熟睡中不再显得犀利刻薄的一张脸,仍是精心修饰的整齐,服饰的相得异彰,气质的冷峻严肃,行为的刻求完美,精神的挺拔不倒,虽为病痛一直困扰着,却从没有看到她显出过一丝的软弱,好强的个性,钢铁般坚硬!
只是此刻,在她清醒之际,所有一直强要坚持的凌厉,和所有一直不肯承认的衰退,在这个初秋的黄昏,一个不经意间的昏睡里,却尽显迟暮!
仿似一幅已然在岁月风蚀中悄然褪色,早已陈旧不堪的风景画,虽然有着昂贵而精致的外框,却仍掩不住流逝中不能抗拒的丝丝悲凉!
多日的接触,冷眼旁观之中,对她的个性和家庭状况大致了解,极有主见,极有个性,极固执而倔强的一个老人,虽然家族里儿孙满堂,却是少有往来,只是独自居住,守一份清静和不变,其所思所想所行,不是一般的与众不同,而是一种出类拔粹的遗世独立!
她不出门,也不看电视,更不看报纸,外界对她而言,象一个虚幻!她只是活在自已的精神世界里,从她的心脏再不能正常的跳动,她也再不能弹琴时开始!而且,她会在教导安然的间隙,突然间进入一种失神状态,呆呆望向窗外,神情中混合了向往和留恋,还有一种隐忍的失落,应该是对过去的某段回忆吧,让她在往事的欢乐或痛苦中再次久久回味着,等到回过神,她又会转头慢慢看向安然,用一种很复杂又很落寞的表情!
在与她不止一次的沉默对视里,安然几乎每次都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在这已然衰老了的躯体里,深藏着一颗不甘寂寞,努力想要再次坚强挺立,却又无力抗拒自然之力的无可奈何!
空寂琴室,无语夕阳,青春与衰老相顾而望,那也是两个不同的年代在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