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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买菜记

有位很真心的朋友告诉我,我所做出的回归家庭落座主妇之位行为,实质是一场骗人骗己的“秀”。我的胸在极度闷了很久之后,里面“乒呤乓啷”疯狂乱跳起来,跳到我头晕目眩,几乎在烈日骄阳下一头栽倒。

等我省了人事以后,我去做了一件与朋友的评价毫无逻辑关联的事情,那就是“戒烟”。做这件事,绝对是为我自己,和我自己内心深处的别有所恋。我觉得,我真是要对得起自己都很感动的诚实。

戒烟我以为很难,谁知道轻而易举。唯一的代价就是,从戒烟以后,我就没有开张写字。直到今天,算是一番底气不足的老店新开,烟,自然是要永久地戒下去。

2010年的八月,每天早上八点。我都徜徉在玉屏南路娄山关路的农贸市场。请原谅我婉转了这么久才切入正题,因为,我希望生活,也会因为我用心良苦的婉转,出现峰回路转的生机。现在还希望着。

我以前是很铿锵的,在职场时。归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去菜场,去超市,我都是先在家写好了采购单子,然后风风火火,赶到目的地,直奔主题,取货,买单,走人。

等我懂得向生活检讨时,我已经离开了自己喜欢的书喜欢的字喜欢的音乐喜欢的两眼没有聚焦的发呆……我已经离开了自己喜欢的自我世界好久,久到令人心碎。中年妇女如此这般心思的破碎,既不华丽,也不精致,那日渐被柴米油盐淹没的手指皮肤头发和灵感,象挂在等待拆迁的旧房子北面窗口的一块风干老腊肉,它在春天的夜里滴下发霉的油哈气,让人觉得无力而厌倦,谁懂得那原来,也是眼泪?

我现在每天都要在菜场逗留起码一个小时以上。有的时候,可能比一个小时还长,而最后我却很有可能只是买了两只番茄。但我终于明白,原来市场第一家摊头的番茄,永远最好也最贵,市场最后一家摊头的箩筐底下,才有可能藏着既价廉又物美的番茄。生活,象一本炫目的童话书,对着我这个局部弱智的儿童,掀开了崭新的一页,我每天早上八点,到农贸市场,去读,去体会。

我偶尔,也在农贸市场发呆。象游魂僵尸般绕着菜场走了一圈又一圈,目光涣散,口中念念有词。有时,会在腥臭刺鼻的水产摊头碰到邻居,她惊喜于我的觉悟和改变,欢喜地与我招呼:“小陈,侬来买菜了……”我瞪大双眼直视前方,象是在回答空气,“我不是来买菜,你以为,我到菜场,是来搜集写作素材?”邻居便好似遇见鬼,讪讪笑着,兀自去了。我却突然真的象个厉鬼,转身对水产摊头的老板说,“侬格蟹已经臭脱了……”“啊哟,阿姐,侬看看清爽,侬闻闻看,嘎新鲜的蟹,哪能臭脱呢……来来,三口之家,买三只够伐?”卖水产的老板彪悍地拎起一只死蟹凑到我鼻子下面,如果我不买,恐怕他就要将死蟹直接塞进我的嘴里。

这种场面,换了是从前,我肯定就面红耳赤掏了腰包了,掏腰包买了以后,恐怕还要面红耳赤象是做了贼一般,以日本女人的碎步,快速逃离。而今已不是从前了。我淡然闻着死蟹臭气,拉开手上一只极小的皮夹子,将一张十块的票子无辜地抖搂出来,对卖水产的老板说,“我今朝就是带了十块洋佃来买小菜……”他马上将死蟹丢回了自己摊上,轻易原谅了我,放我一条生路。

百元大钞上,有位方头大耳的伟大领袖,喜欢吃红烧肉。我也是。我揣着一张秘密藏匿的领袖票面,蹿到了肉类摊头。肉摊的老板,已然是熟人,只要我买肉,必定是到她这家。她,就是一个个子小巧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我确信,这样的女人卖肉,她的刀和肉,都会分外留情。我经常做这样自欺欺人的幻梦。为了幻梦成真,我主动送到她的刀下,连续让她宰了三次,第四次时,我哀怨地表达渴望与她长期建交,不奢望她额外优厚对待,只求别再宰我。我当时不晓得怎么搞红了自己的眼圈。卖肉的女人将剁肉的刀,往砧板上猛一剁,似乎突然之间就也动了情,“你就只管来买我的肉,要是我再宰你,我就是狗娘养出来的,我看得出……”她在说了“看得出”之后,悠然打住,让我至今也不明白,她究竟“看得出”了啥?从此,我在她这里卖肉,无论买任何一个部位,她都负责保证我只要肉拎回家就可以下锅。我不会切肉,肉丝肉片,剁骨头,一概不会。也很讨厌洗油腻的菜,比如肉。

话说这次买肉,我来到女人摊子跟前,她正忙着,生意好得就像她头上“滋滋”冒出来的汗珠。我十分文雅地微笑着,象是一个走亲戚的表阿妹,看她忙着。

“诺,阿姨,五花肉,二十八块三角,算二十八块,已经帮侬斩好一块块了……”

“好哦好哦,谢谢,我老欢喜吃涨肉噢……马上回去烧起来,二十八块洋佃肉,我一嘎头好一顿头全部吃光……”

我忍不住循着这豪迈的语言将目光睃了过去。什么阿姨?不过是一位,和我,和卖肉女人差不多年龄的妇女啊。她有着象我刚做完月子时一般的身材(我做完月子时的体重是73公斤,我的身高二十年以来都是净高160厘米);她还有着和我类似的痴傻笑容,面对一刀五花肉,嘴角咧到耳根,眼睛在满脸的肉中眯成两条缝,放出道道精光;她是很清爽的短发,但我这个近视眼,一不小心,又看到了她鬓角处的一星半缕白。她满面笑容递给肉摊女老板一张绿色的五十块,却又迟迟捏在自己手中不交出去,左撸一次,右撸一次,希望将那张五十块的票子,一撸为二,或是,一撸为三。

这一天我终于没有买成肉,也没买任何菜,受的刺激太大。撑着阳伞踏着碎步眼泪吧沙一路奔回家,那一刻,我是深深恨自己,怎的就会读了书,却又失了自己?我知道那位买五花肉的胖女人其实是幸福的,但她的幸福却给不幸福的我,以极度震撼,生活,你本真的幸福,究竟在何处?

“亲爱的老妈,本真的幸福,就在这碗康师傅金牌面的汤里……”女儿如此说时,她幸福的小脸,正埋在比她的脸还要大许多的汤碗里。

晚风徐徐,我和女儿饭后散步——“饭店吃好后出来散步”的简称,顺便一拐角,又进了85度C。女儿挑选面包时,我忍不住又善待自己,叫了杯咖啡。

我再一次想起了朋友关于我对生活“作秀”的评价。有些钦佩他“一针见血”的到位,努力努力地检讨之后,写了这篇有些离题的《买菜记》,表达一丝丝未见得能博取同情,却依旧真实入骨的私下感受,那只有三个字:“太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