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甫洛夫不喜欢游手好闲,硬让妻子给他系上围裙,要她把一托盘白菜拿到床边。他把菜摘干净,准备午餐用。他很喜欢干这事儿,因为白菜是他用自己的双手栽培出来的。当然,光吃白菜是不够的。谢拉菲玛便到市场上去,那儿可用衣服换点什么,譬如一杯牛奶、一块黄油或一些砂糖。
巴甫洛夫和薇拉病了好长时间。但总还算平安无事。他们开始上班了。可对谢拉菲玛来说,日子反而更难熬了。那会儿他们生病,她一心一意照顾他们。现在则没有一刻时间不在为思念死去的儿子而哭泣。这一切巴甫洛夫都看在眼里。他为不知如何减轻她的悲痛而苦恼。他劝她写点回忆,她听了他的话。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她长期积郁的精神上的痛苦。
但天长日久,巴甫洛夫也陷入了悲观失望之中。他一切都明白,国内在决策重大问题——谁胜谁负。还能顾得上狗吗?他是这么认为的。但同时他也清楚,离开生理学他就无法生活。1920年夏天,他请求苏维埃政府允许他出国工作。
在等候答复的这些日子里,他痛苦不安。他知道,离开祖国他也无法生活,甚至科学也治不了他的怀乡病。也许正因为如此,当邦奇-布鲁耶维奇受列宁之托来找他时,很容易说通。邦奇-布鲁耶维奇劝他留下,并问他为了生活安定个人还需要什么。
“只需要一样:能继续进行科学研究工作。”
这次会见的结果是:有一次,一个上着黑皮夹克,头戴黑皮帽,下穿马裤,脚登俄罗斯式靴子的人来到巴甫洛夫的办公室,报告说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巴甫洛夫可以去领取一份配给。
“什么配给?”巴甫洛夫不解地问道。
“这是决议。”来人递上一封公文。
在一份正式的公文上列有巴甫洛夫应享有的物品清单:火腿、肉、鱼子、野味和其他一些“令人羡慕”的东西。
“绝对不行!”巴甫洛夫生气地提高了嗓门,“我的助手们没有这些,那我也没有权利,不客气地说,享受这样一份配给。”
“那怎么办?我是受托……”穿皮衣服的使者不知所措。
“不,不,我再一次拒绝!你就是这么去回禀:巴甫洛夫坚持拒领。全国在挨饿,这不是特权吗?我没有要求这个,没有!”
4 给列宁的电报
来使走了。这时一位过去的熟人捷尔斯基来了。
“你好,巴甫洛夫,什么事让你心情不佳?”他感兴趣地问道。
“他们要给我增加营养,我拒绝了。”巴甫洛夫生气地回答。
“你做得对。再说,你也未必需要他们的配给。”捷尔斯基将鼬皮大衣的下摆一撂,神秘地说,“有一个去瑞典的机会。”
“为什么?”
“可为什么别人都走了?还在这儿等什么呢?等着饿死吗?”
“得啦,我可饿不死,我家里的人也不会饿死。我还有堆满一屋角的马铃薯。瞧,不是还要给我提供配给鱼子、各种咸鱼干……”
“说什么马铃薯和配给干吗?可我们谈的是真正的丰富的生活,是你的工作。再说你也没有权利不顾你亲人的生活。难道你儿子死了还不够吗?不幸的维克托,科学失去了一位多么有才华的组织学家!”
“你不要提他,”巴甫洛夫闷声道,“他当初也可能会牺牲在战争中的。”
“可他没有牺牲在战争中,他是牺牲在去姨妈家弄大麦和面粉的途中,为的是养活你们。应该离开这儿。在斯德哥尔摩你获得了诺贝尔奖金。如果你到他们那儿去,他们会认为是一种荣誉。”
“我哪儿也不去!”
“怎么,你对这儿所发生的一切都赞成吗?”
“我既不都赞成,但也不走。你决定跑啦?”
“不是跑,而是迁居国外。”
“这是一回事。其实,你在此也无事可做。你是交易所里的赌棍。新政权下,当然不可能让你干这种勾当。所以悉听尊便吧!”
“你虽然是位伟大的学者,”捷尔斯基克制自己说,“也不应该这么和我说话。我可是一片真心。”
“我不相信,根本不相信,是一片真心。大概这也是一种赌博吧。你为我下了多大赌注?”突然巴甫洛夫大声喊道,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芒。
“这就太……再见了!”
“请便!请便!”
“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捷尔斯基走了。巴甫洛夫把身子更紧地裹在大衣里,陷入了沉思。他想到,这几天在科学工作者之家看到一位白发教授在那里乞讨,很像是故意这么做的,说明新政府把科学家弄到这种地步。不管怎么样,这种现象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巴甫洛夫挥笔给列宁写了封电报:
“我不是社会主义者,也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相信你们那危险的社会试验。院士伊万·巴甫洛夫。”
写完之后,正准备去实验室,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噢,噢,请进!”
进来的是一位青年军人,戴着布琼尼式头盔,穿着军大衣。
“请允许我向你自我介绍!”
“请吧!”巴甫洛夫好奇地望着他。
“我是彼得格勒军区青年军人体育训练负责人。请告诉我现在是否可以进行体操训练?你是知道的,青年们现在都吃不饱。”
巴甫洛夫高兴了。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他说,“你要知道,生理学的深奥道理远不是只限于热量和体重。保养得好的无所事事的人也生病。就拿我自己来说吧。说实在的,还没有饿肚子,可也不像过去吃得好了,可我仍然天天做体操。而且从青年时代起一直坚持。一年四季都洗晨浴。你看,我很健康!我已70岁了。”巴甫洛夫迅速地扔掉大衣,脱去上衣,就在地板上身子向后,双手着地,做了个“桥”式动作。“就是这样!”他笑了。“所以,你一定要青年战士做体操。”
“谢谢,院士同志!”军人大声回答。
“不客气,青年军人体育训练首长同志,”巴甫洛夫也照军人的口吻清晰地回答,并做了个敬礼动作。
送走客人,他笑了一阵。情绪好点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去实验室看彼得罗娃做试验。这天她该示范治疗狗的神经机能病。
做试验的小室里一切准备就绪。做试验用的狗放在有架子的桌上。彼得罗娃在等着巴甫洛夫。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好吧,开启节奏器,”巴甫洛夫说。
节奏器哒哒响起来。狗对此根本不予注意。
“就这样,就这样。接下去。”
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狗对这种刺激也没有反应。
“再做下去。”
刺耳的铃声充满整个房间。狗对此也无任何表示。
“过来,过来,都到这儿来!”巴甫洛夫跑到走廊,喊叫着,“这太好了!成功了!”
助手们都来到后,巴甫洛夫用欢快而洪亮的声音宣布:
“玛丽亚·彼得罗娃取得了惊人的结果,毫不夸张地说,是历史性的结果!她得到了让狗患神经机能病及将它治愈的结果。”
“是和你一起取得的。”
“瞎说,这就是你的博士论文,彼得罗娃,真不简单,成功了!太成功了!现在完全弄清楚了,大脑半球就是形成条件反射的地方。这样,活的机体的这一奥秘也被我们认识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左手握拳在右手掌上一击,笑得那么轻松,快活,感染得大家也都笑了,兴奋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这样一来,”他继续说,“在这只我们称之为‘受了刺激’的狗身上,制造了人工形成的神经机能病。玛丽娅向我们演示过,狗在节奏器、水和铃声的外界刺激下是如何地挣扎、吼叫、暴跳。可现在呢?彼得罗娃,请重复一下试验。”
彼得罗娃按原来顺序重复做了一遍试验。狗极平静地对待这些刺激。
“问题在哪里呢?”巴甫洛夫说,“就在于,我们把他的神经机能病治好了。我们完全可以大胆地把这种方法用于治疗患神经机能症的病人身上。这就是这次试验的价值。除了纯理论价值以外。现在我们要准备一只叫做‘被抑制’的狗。”巴甫洛夫含着深意地望着弗罗洛夫。
弗罗洛夫苦笑了一下,两手一摊表示他没有能够弄到狗。这立刻使巴甫洛夫的情绪低落下来。他默然地走到楼上自己的办公室,又开始思考起国内发生的一切……
电话铃响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问,巴甫洛夫院士是否能接见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巴甫洛夫没有立刻明白,说的就是高尔基。
“啊,好的,当然可以。我在这儿等着。”他回答。
半小时后,他见到了向他走过来的高尔基。
巴甫洛夫审慎地接待了他。他无论如何不能把他的来访和自己那封给列宁的电报联系起来。然而事实却果真如此。高尔基就是以“援助巴甫洛夫教授委员会”三个成员之一的身份而来的。
“你急需什么帮助?”高尔基问。
“需要狗,狗!情况十分严重,我真想亲自满街跑去捉狗。我完全料到,我的一些助手就是这么干的,亲自去捉狗。”
“还需要什么?”
“马,给3匹马吧。哪怕是瘸的,受了伤的,这无关紧要,只要是马就行,还要有干草和燕麦。”
巴甫洛夫很快解释说,需要马是为了从它的血液里提取血清。
房间里很冷,就像在大街上一样。巴甫洛夫穿着厚大衣坐在那儿,脚上穿着长筒毡靴,头上还戴着护耳皮帽。
“显然,你们没有柴烧。”高尔基问。
“没有柴!听说,现在不是用炉子暖房子,而是用房子烧炉子。但是附近没有木房子。给点柴吧,如果可能的话。口粮增加一倍吗?不必,不必。食物我从科学家之家领取。给大家多少,就给我多少,不要多给。”
高尔基在办公室里转了转,看了看窗户。昏暗的玻璃上结满了白色的冰花。
“天黑了,你还不回去?”他说,“你的助手也都在工作吗?”
“是的,他们在工作。只能在松枝照明下进行手术,这能做好工作吗!”
高尔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
“请告诉我,你觉得特别需要的是什么?我再强调一遍——‘特别需要的’。”
“我也重复一遍:是做试验用的动物。现在没处去买,也没有钱。以前是警察捉那些无家的狗,可现在这种狗也没有了。”
“而且那样的警察也没有了,”高尔基诙谐地说道。
但巴甫洛夫对他的玩笑也没有反应。
“就是说,需要做试验用的动物。还需要什么?”
“饲料,它们需要喂养。我们到屠宰场,到磨坊去弄点残渣废料来喂狗,这些狗是养来产生胃液的。这在今天对医院来说,尤为必要。狗很虚弱。用来做试验太困难了。”
“你家里究竟生活得怎么样?”
“这你也感兴趣?”巴甫洛夫俏皮地看了一眼高尔基。
“根据我们的谈话和我做主席的委员会的结论,将来要形成人民委员会决议的。这里边也包括这个问题,将对你规定特殊供应。”
“我说过了,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现在不要,将来也不会要!”
“我理解你,巴甫洛夫。我知道你很困难。国家遭到战争的破坏,但一切都会逐渐好起来的。苏维埃政府将尽最大可能使你能安心生活和工作。”
“但愿如此。”巴甫洛夫忧伤地说道。
“会实现的。对你和你的工作寄予极大的希望。苏维埃政府对你特别器重。”
“特别器重?那好,”巴甫洛夫赶紧抓住机会,“首先,给做试验的动物、饲料,如可能的话,还要给电。”
谈话到此,他们告别了。
在此,应当援引一段英国作家——威尔斯的回忆。他1920年9月曾来俄国访问。他对所目睹现象感到惊讶。
“在俄国我最不寻常的印象之一,就是在科学工作者之家与俄罗斯一些学术界代表人物的会晤。他们由于疲劳过度和营养不良而极端虚弱。在那儿我见到了东方学家奥尔登堡、地质学家卡尔平斯基、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巴甫洛夫及其他一些世界著名的学者……他们没有新设备,纸张供应不足,实验室没有供暖。奇怪的是,他们总是在创造着什么,在卓有成就地劳动着,巴甫洛夫以他极大的胆略和惊人的造诣在进行着动物高级神经活动的研究工作……。科学精神是真正了不起的精神,如果这年冬天彼得格勒要毁于饥饿的话,那科学工作者之家的成员也不能幸免。然而,他们几乎没有和我谈起支援他们粮食的事情。他们所有的人都热切地渴望得到科学文献。对他们来说:知识比面包更珍贵……,巴甫洛夫仍然不间断地,穿着大衣,坐在办公室里进行他那卓越的研究。办公室里堆满了马铃薯和胡萝卜,全是他在业余时间种的。”
威尔斯在实验医学研究所拜访了巴甫洛夫。
巴甫洛夫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尽管有些冷淡。但也许这位科幻作家很快产生的好奇心,掩盖了某种严肃的气氛。
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儿,有人从后门送来,并交给厨娘一小袋面粉。
“从谁那儿拿来的?”她问拿面粉来的黑发小伙子。
“不知道,是有人让我转交的,我就照办了。这儿还有一张便条。”说完他就走了。
便条上写道:
“尊敬的巴甫洛夫!
我热爱生理学,并幻想成为科学家。目前我国的日子很艰难。你的生命和健康就像我父母的生命和健康一样宝贵,因此,恳请你接受这包东西,面粉不多。
你的一个小学生”
“你怎么能要呢?”巴甫洛夫问厨娘。“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你就拿。”
“他说,是有人吩咐他转交的,于是他就照办了。我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他一转身就走了。”
“好,就放在那儿吧,不要动,明天就让他拿回去。”
“你怎么能知道是谁的?他又没有留下姓名和地址。”
“我会了解到的。还用不着去当侦探。”
第二天巴甫洛夫到军医学院去讲课。大学生们坐在那儿,穿着军大衣,短皮大衣,脚上穿着毡靴和树皮靴,有一些还戴着布琼尼式军帽。他们完全是另一种人,根本不像过去挤满这间教室的那些学生。他们中许多人是从战争的前线负伤回来的。
讲课结束时,巴甫洛夫说:
“昨天我收到一封极可爱的信,是你们之中一个人写的。我请他下课后立即到办公室来找我。”然后,他迈着刚毅而微破的步子离开了教室。
几分钟之后,有人来敲他的门。门口站着班长阿布拉泽。
“请进!”巴甫洛夫邀请他,“其实我等的不是你,是那个给我写了一张纸条,并送了一包东西的学生。既然他没有来,那你作为班长,或许能帮我查明作者。”
阿布拉泽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说:
“是我,我写的。”
这时,巴甫洛夫迅速地站了起来,向他走去,并微笑着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的关心。可你怎么能节省自己的口粮来给我呢?你是学生,物质上比我更困难,立刻把面粉拿回去,就在今天!”
“我就是想这样帮助你……”
“你从何断定我贫困?”
“现在凡是正直的人都贫困,而你是最正直的。”
“谢谢你善良的语言。再一次地感谢,我和我的全家生活有很好的保障。因此,请你拿回去,否则我要生气的。”
“好吧……”
“至于你热爱生理学,这太好了。可光是热爱还不够,应该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它,而且毫无保留。只有这样,才会得到工作上的满足和喜悦。生理学是一门范围宽广的科学,许多东西还有待于揭示。而其中有待揭示最隐秘的生命的奥秘就是意识的奥秘。这要求顽强的劳动,长年累月全神贯注的劳动。你有准备吗?”
阿布拉泽爱慕地望着自己的老师,当他回答时,声音非常兴奋:
“我准备把生命献给科学!”
“好极了,可是面粉还是要拿走的。”巴甫洛夫说。
后来,当他和阿布拉泽在一起工作时,巴甫洛夫总喜欢回忆这件事,并笑着称他为“我们的施主”。
为了解决巴甫洛夫在科学研究及生活中的困难,苏维埃政府作出决议。
人民委员会决议
鉴于伊万·彼得罗维奇·巴甫洛夫院士异常杰出的、对全世界劳动人民具有巨大意义的学术成就,苏维埃人民委员会决定:
1.根据彼得格勒市苏维埃的报告,成立一个有广泛权能的专门委员会,由下列成员组成:马克西姆·高尔基同志、彼得格勒高等学校主管人克里斯季同志和彼得格勒市苏维埃管理委员会委员卡普隆同志;并责成该委员会在最短期限内创造最良好的条件,以保证巴甫洛夫院士及其助手们的科学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