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有指导别人写作的机会,有看稿子改稿子的工作,有不断和人聊天沟通的机会,有蛊惑有阐述有表达,自然也有被忽悠。加之也看到不少朋友在写作这项技巧上的阐发,也想将自己对写作的一点想法贡献出来。有人将“文学青年”改成“文案青年”,然后冠之于我,倒也无不妥的。我并不是个典型的文学写作者,不管是经验经历还是自己的兴趣,都在于实现文本层面的表达,将想到的东西以别人理解的方式写出来。至少我自己不会鄙薄这种不文学的写作技巧。
写作是什么?我觉得,无非是文本层面的表达。这种表达很简单很纯粹,但却非常难,难到绝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会在这方面碰到一些障碍。完全写不出来是一种,写到一半了没词了,不知道怎么往下写了,不知道怎么去找到最恰当的表达了是另一种。后者似乎更常见一些,我们现在管它叫“卡文”。
文本层面的表达很难?从实体的工具上来说不是如此,有纸有笔就可以,现在大家似乎电脑用得更多些。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写作能够使用的工具很少,受到的限制很多。
从写作这个行为来说,能够依赖的工具只有文字。从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的关系来说,写作者不仅只能使用文字,还只能使用写作者和阅读者有共识的基础层面。最广义的基础层,就是语言,你写德文西班牙文我完全抓瞎,英文可以读懂,中文,我想我没什么障碍,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个基础层没那么简单,除了语言,还有知识背景、常识背景、文体、兴趣等等。
常识这个不用多说,大家随着成长建构起来的常识并不一致,大体上有想通的地方。好歹都是人类。碰到完全说不通的,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鸡同鸭讲就是这个意思,大家人生观世界观不同。
文体这个问题很有趣,对一个读者来说,文体本身是一个契约结构。他接收了你设定的某个文体,也就默认了这种文体必须具有的一些格式和内容,公文、论文等等都有类似的情况。这种文体对于一些人来说是障碍,对于一些人来说不是。有些文体之间的区别,没有大到能妨碍人的理解的程度,比如小说和剧本,虽然读起来感觉不同,但单纯为了感知剧情,应该没太多障碍。
兴趣不必多提,基于个人经历的主动选择,或者被营销、宣传吸引,甚或是看到了书名或者封面一时冲动等等,无数可能。固然有可以研究的规律,却也有着相当的随机性。要用书来引起读者兴趣是个系统工程。
知识层面上,写作者和阅读者的共识,可能是除去语言之外,最基础却也是最庞杂和难于掌握的一个方面。就比如一个故事的发生,必然要基于人、事、物来推进。你写个盐、糖、毛巾,这个大家都知道是什么,那就是理解的基础,作者不用去解释毛巾是什么,糖是什么,盐是什么味道的,除非这样的叙写有特别的用意。比如,用这样的叙写故意建议一种和现实世界的疏离感。
但是,如果写到什么“等离子喷射引擎”,“超光飞行”,“跃迁”什么的,或者是“炮烙”“车裂”“凌迟”“博山炉”之类,并不出现在日常生活里,并不是所有可能的读者共有的知识基础范围里的,那就需要对读者解释一下了。
科幻的资深读者对于前面一系列的名词不会陌生,历史类的资深读者对于后面几个应该耳熟能详,那就是这些分类读者共有的知识基础。如果作者不用考虑类型读者之外的读者,那也不必多解释什么。但这种不解释,则是对所有类型之外的读者设置了障碍。
但解释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并不是。解释是一个很危险的东西,因为你并不一定知道解释道什么程度是合适的。比如写个星际的科幻,写到了飞船的动力,基于弦理论、黑洞、反物质等等衍生的概念什么的,你解释道什么程度合适呢?解释到理论物理的层面?解释高能物理和经典物理的分野?解释到科学和神学的分野?还是人类本源?作者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取消作品本身在阅读过程中的知识壁垒,只能是降低这个壁垒。而且……还未必是降低。解释本身是一个复杂的行为,要不断降低知识壁垒的前提是,你必须用低于前面一个知识壁垒层级的知识将那些问题解释明白了,不能出现之前没有解释过的问题,不能出现高于这个层级的理论。并且,解释应该完全基于共有的词汇和语言基础。……另外,解释本身的结构,就对读者设定了许多阅读和理解的逻辑能力上的要求。有时候,越解释越不明白,就是在这些问题上出了错。
哪怕都解释明白,就有用吗?解释是需要篇幅的,对于小说而言,篇幅本身是一种资源。现在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明确的篇幅上的类别划分了,但一个故事如果有20000字的核心剧情架构,却需要有20w字的解释才能读懂,你确定读者能发现你在纪录片中插播的电视剧么?你确定读者愿意看到底吗?哪怕以上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过量解释篇幅也会稀释构建起了的剧情张力。于是,你预想读者应该热血沸腾,读者最后觉得:嗯,不错。
更烦人的是,对于许多作者来说,解释本身很迷人。不知不觉之间解释就过量了,作者写得很HIGH,读者完全不知道你写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对于幻想类题材的小说写作者来说,似乎这是必然要冒的险。因为,你设想的世界是你脑子里存在了的知识背景,读者对这个背景完全不知道。你必须首先用大量的解释在读者的知识层里也建构出同样的东西来,才能继续下一步:让人物在作者和读者有共识的世界里行动。当然,这个解释的过程可以是渐进的,可以随着角色移动,不断建构读者需要知道的知识层。但无论如何,这种解释都是需要篇幅这种极为可贵的资源的,圆熟的作者会用各种方式来建构这种知识层面上的共识。比如将人物建构、情绪建构等等和解释融为一体,也就是说,这些内容共用了同样的篇幅,让一段内容在同样长度的阅读进程中提供更多的信息量。
这个世界的建构某种程度上是基于常识,又不必局限于常识的。比如,杀人放火大家都知道不可以,但在建构的世界里,你可以设定这是可行的。这不是颠覆读者本身的常识,而是一种假设,就如同程序中的IF。如果读者进入了你建构的这个作品的世界,那这条规则,以及其他你所设定的规则,优先级高于常识。一般来说,这不会碰到什么障碍。至于读书读到入魔,将书里的临时约定当作了规则的,读者要么本来就没这种常识,要么有其他理由让他选择忽略这种常识。那些撞墙找穿越的,拿平底锅砸丈夫脑袋的,不外如是。
正是因为幻想小说有太多需要解释、阐述的内容,所以篇幅短不了。故事越大,需要的世界越大,篇幅自然就越大;故事基于的世界越是距离现实世界远,那需要解释的东西也就越多,篇幅自然也会越大。加大故事世界的幻想度,增添故事的各种分支使其更丰富,需要的解释篇幅也就越多。
一些作者明白怎么让各种解释共用篇幅,知道如何去继续让读者将注意力放在情节上而非解释上,不至于有阅读障碍,但有些人,则只能听凭小说篇幅将剧情内容稀释到近乎于无。前者更接近成功,后者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