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山路:追寻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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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840——专制帝国的末路与转折(2)

“光荣革命”使英国在十八世纪走向成功。平等地分享权利,形成有秩序的自由就是它成功的秘诀。它以自己的成功向世界证明,建立一个强大、繁荣,让每一个国民都感到安全的国家,必须废除专制统治。英国经过反复尝试,设法改造了中世纪的政治体制,使之适应现代国家的需要,这是世界文明史上最为引人注目的政治成就。英国的议会民主成为一个榜样、一种示范,促使其他国家纷纷效法,相继向现代政体转型。

启蒙运动的思潮漂洋过海,传到了欧美大陆。法国的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美国的富兰克林、潘恩、杰斐逊等人相继成为推动整个西方世界思想启蒙的代表人物。

1776年7月4日,美国通过《独立宣言》,这份影响深远的“宣言”继承和发展了天赋人权和社会契约的政治理念,宣布一切人生而平等,上帝赋予他们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等不可让与的权利;任何政府损害这些权利,人民有权更换它,另立新政府。(独立宣言》第一次以政治纲领的形式确立“人权原则”,推动了后来欧洲各国的革命,特别是法国大革命及其《人权宣言》。

1789年,法国通过《人权宣言》(“人权与公民权宣言”)。它受英国《人权公约》和美国《独立宣言》的启示,以洛克和卢梭的“自然法”和“社会契约”为哲学基础,郑重宣告:人民生来而且始终是自由的,在权利上是平等的;人民有自由、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的自由;主权来自国民,任何团体或个人不得行使未经国民明确授予的权力;所有公民都有权亲自或经过代表参与制定法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未经法律规定,不按法律手续,不得控告、逮捕或拘留任何人;一切公民都有言论、著作、出版的自由;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这场至今仍然让人回味无穷的启蒙运动,彻底改变了人类自身的面貌。它不仅塑造了独立自主的伟大人格,培育了自由思想、追求真理的精神品质,而且通过工业革命解放了人类的身体。人类社会从此进入了一个文明的新阶段。

启蒙运动是工业化的前奏。英国首先掀起启蒙运动,工业革命也开始于英国:

1781年,詹姆斯·瓦特改进钮考门蒸汽机,现代蒸汽机成型了。他使人类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强劲动力,他给西方工业文明装上了“火车头”,以空前的速度驶向未来。

1807年,美国著名工程师富尔顿,利用英国机器制成了世界上第一艘蒸汽机轮船克莱蒙脱号;1814年,英国发明家史蒂芬逊造出第一台蒸汽机车,1825年后由蒸汽机车牵引的列车投入铁路运输。从此,人类开始在此起彼伏的汽笛嘶鸣声中,全面征服陆地与海洋…

德国哲学家康德在他的《答复这个向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中说:“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在西方人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智,已经“脱离不成熟状态”的时候,中国的文明还在传统的、一成不变的幼年期蹒珊。

法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伏尔泰写信给他的论敌:“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我愿誓死保卫你说话的权利。”他这短短的一句话,成了鼓励言论自由、思想宽容的响亮宣言。就在那时,在这个世界的东方,满清王朝却正在大兴文字狱,正使中国人的文化精神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摧残。

中国的专制统治者有一个共同的病态癖好,都喜欢篡改历史、钳制舆论,这种病态在满清王朝尤为突出。因为,他们“作为外族统治者,如何抹去残酷屠杀的可耻记录,如何修改对自己不利的记载,如何证实其统治中华的合法合理,这一切,绝对要求舆论统一律的”。

康熙二年(1663年)浙江乌程(今属吴兴)一富商的儿子庄廷鑨因私编一部《明史》,竟致“名士伏法者二百二十一人”,成了清初文字狱的第一案。

庄廷鑨本人也是一个读书人,和父亲庄允城都是贡生,父子都喜读经史子集。庄廷鑨十五岁就去了北京,进了当时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可是很不幸,他十九岁时身患重疾,两眼失明,一个人回到了家乡南浔。

庄廷鑨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同乡,是明朝的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土,明熹宗的重要辅臣,名叫朱国祯。朱国祯晚年遭奸党弹劾,辞官归隐家乡,专心文史。他悉心搜集大量史料,想编纂一部“明史”,但还没有完稿就去世了,留下尚需整理的稿本。朱国祯死后,家道中落,其子孙不孝,竟把朱国祯的这部书稿以一千两银子的价格向外出售,庄廷鑨听说此事后让父亲将书稿买下了。

庄廷鑨毕竟是个读书的士人,经过儒家思想的灌输和洗礼,“立德、立功、立言”等传统观念深深地影响着他。一天突发奇想:将朱国祯的这部还未全部完成的书稿增删润色,修订补充,刊行于世,不就可以青史留名了么?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庄允城。

庄允城当然极力支持儿子的想法,父子俩商讨良久,决定凭借庄家的财力,求助当地的文人士子,成立一个集体写作班子来完成书稿。父子俩经过几天的商讨,最后确定了十八位当地名士,接着就发出聘书,并且提供每千字纹银三十两的高额“润笔费”。一时间,名士纷至沓来,参加这一编辑工程。

然而,上天好像知道这是一桩祸事一样,没等《明史》修编完稿,庄廷鑨又生了一场大病,于清顺治十二年(1655)弃世而去。庄廷鑨的父亲庄允城悲恸万分,一心要完成儿子的“大业”,他放下了手中的一切生意,不吝钱财,继续致力于书稿的修订工作。庄廷筑的岳父朱佑明也资助了银两。

在庄允城的不懈努力下,经过一年多的奔波操劳,一部全景描绘明朝始末的书籍终于于顺治十七年(1660)冬正式问世。庄允城将儿子庄廷鑨列为总纂,自己列主刊,其他十八位参编人员都榜上有名。书题为《明史辑略》,简称《明史》,内容上又增添了崇祯朝的史事。

没想到,此事被人以“《明史》一书,仍奉明朝为正朔,不将大清放在眼里”为由,告到了北京。朝廷立即派人奔赴浙江调查此案,并指示严惩涉案人员。于是,包括主编的、参订的、刻板的、印刷的、卖书的、买书的、作序的、审查的、谈论的等等,一律满门拘捕,关入大狱,集中会审。庄廷鑨的五个兄弟,无论与编书有没有关系一律被抓,关入死牢。这场空前的抓捕行动,调动了许多军队,使整个湖州府地动天摇。抓捕行动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月,包括到外地追捕。据史料记载,被抓人员达两千多人。

康熙二年五月廿六日,公元1663年6月31日,“庄廷鑨明史案”正式结案,所有被羁押的人在杭州集中宣判执行。这一天,在清兵虎林军营内,上千名囚犯集合在弼教坊广场上等候发落,宣判者的声音慑人心魄。据史料记载,被杀者七十余人,其中十四人被凌迟处死。其中有的只挂了名,并未参与写作的人也被判了死刑。有的都已经死了,尸体也被从棺材中挖出,肢解成三十六块。有一位叫张寯的,参与了修订,案发前三年已经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当时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正在灵隐寺内诵经,也被捆绑押走,其家男女老小也一起锒铛入狱。更为冤枉的是,刻字工汤达甫、印刷工李祥甫,仅是为养家糊口,也惨遭屠戮。此时,庄廷鑨、庄允城父子都已故,但也被掘墓剖棺戮尸。庄廷鑨的尸体还被悬吊在杭州城北关城墙上示众三个月,后被寸磔,骨架被抛入护城河。

从此之后,戴名世的《南山集》案,年羹尧的“夕惕朝乾”案,谢济世的注释《大学》案,陆生楠的编写《通鉴》案,曾静、吕留良案……整个满清一朝书案相连,笔祸不绝,血流不止。

在这种禁锢思想的高压政策下,“避讳”,一个极具中国特色的词汇开始广泛流行起来。避讳,说白了就是为了附和“圣”意,理直气壮地篡改历史、隐瞒真相。

满清王朝为实行极度狭隘敏感的文化专制,在编纂《四库全书》时,将认为内容“悖谬”和有“违碍字句”的书分别“销毁”和“撤毁”(即“全毁”和“抽毁”)。

除了“销毁”和“撤毁”之外,另一个办法就是“避讳”。现代著名史学家陈垣先生在《史讳举例》中说:“清之避讳,自康熙帝之汉名玄烨始,康熙以前不避也。雍乾之世,避讳至严,当时文字狱中,至以诗文笔记之对于庙讳御名,有无敬避,为顺逆凭证。”

既然是否“避讳”被满清王朝视为“顺逆凭证”,那么奉命编纂《四库全书》的馆臣们也就顾不得什么史实的真伪了。陈垣先生曾经极为详密地揭露四库馆臣在利用前朝的《永乐大典》辑集遗书时所做的手脚。避来避去,忌来忌去,不仅史实被删改得面目全非,而且文理不通,不堪卒读。

更加可笑的是,在这股避讳之风影响下,雍正就连同代文人刊印的书籍都看不懂、闹不明白了:“朕览本朝人刊写书籍,凡遇胡虏夷狄等字,每作空白,或改易形声,如以夷为彝,以虏为卤之类,殊不可解。揣其意盖为本朝忌讳,避之以明敬慎。不知此固背理犯义,不敬之甚也。”他还宣称,如果今后不加改正,将“照大不敬律治罪”。

不避讳不行,避讳也不行,这简直是让那些以文为生的士人们没法儿活了,在左右为难,再三权衡之下,四库馆臣们还是不敢相信这些手握生杀大权的满清帝王,该避讳的时候,还得继续避讳。

一个连历史都要篡改,连真相都要“避讳”的国家,当然不可能产生任何进步的思想,它只能远离文明,走向愚昧和野蛮。

中国历史的荒诞性就在于,它总是特别善于用愚昧创造“奇迹”。满清王朝作为一个“部族政权”(钱穆语),一边全面推行种族歧视、以威权奴化人民、以暴力扼杀思想,一边又不断聒噪着康乾盛世的谎言,让人迷醉于天朝上国的虚假梦幻。

1793年,为了打开中国贸易之门,建立平等通商关系,英国派出庞大的马戛尔尼使团到北京来觐见“盛世明主”乾隆。结果,这竟成了中西之间长期对抗的起点,也成了西方人彻底看清中华帝国“盛世”假相的起点。

在启蒙运动期间,欧洲人对中国的认识是充满矛盾的。他们先是根据耶稣会教士的片面描述,再加上“托中改制”的形势需要,一厢情愿地把中国想像成为一个由皇帝与儒家文人共同治理的、理性的国家,是没有宗教束缚,没有教会专权,可以自由思想的绿色天堂。那里富裕、艺术、平静、安全。德国科学家、哲学家莱布尼兹甚至建议西方君主都应该向中国学习,还提出了请中国文人到西方传经送宝,派西方文人到中国留学,加强中西交流,以便共同发现普遍真理并从中产生出奇妙的和谐。那时,“整个欧洲都对中国着了迷,那里的宫殿里挂着中国图案的装饰布,就像天朝的杂货铺。”

然而,随着到过中国的探险家与商人日益增多,双方了解不断深入,人们开始纠正对中国的误会,一度被赞美声淹没的质疑与批评也被重新认识与发现。贝克莱认为孔子的思想只是些简单化的教条,根本与基督的教导无法相比。孟德斯鸠更是指责耶稣会教土由于轻信而犯了错误,并在《论法的精神》里对中国进行严厉批评:“我们的传教士们提醒我们,那里,它幅员广阔,其政体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在那里,畏惧、荣誉和品德都是政体原则的组成因素……但是,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唯有运用棍棒才能叫人民做些事情的国家,还能说它是有荣誉的吗?再加上我们的传教士所谈论的这些品德,我们的商人可没有向我们提起过。这些商人所描述的有关那里的官员们巧取豪夺行径的情况,我们也可以参考一下。”他的结论是:“中国的原则是恐怖,它是一个专制国家。”

中国的形象在矛盾和争议中变得模糊起来。而伏尔泰在1755年讲过的一句话,结果竟成了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那次失败之旅的预言:“我们吃尽千辛万苦到了中国,但中国人并不知道我们比他们优越得多。”

英国从未派出过如此庞大的使团,随马戛尔尼勋爵出访的外交官、青年贵族、学者、医师、画家、乐师、技师、士兵和仆役近百人。他们所带来的礼物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有当时欧洲最精美的天体运行仪和地球仪,有英国最先进的火炮、步枪、连发手枪,以及望远镜、秒表、气压计、钢琴等等,甚至还有一辆装饰华丽带有悬浮弹簧的四轮马车。

结果,这次为增进“两个朝廷的友好往来,为了发展于两国都有利的贸易关系”的历史性访问,却因为马戛尔尼拒绝向中国皇帝下跪叩头而失败了。马戛尔尼把中国皇帝和官僚都得罪了,他以开创历史的热情乘兴而来,却“像小偷似的”灰溜溜地离开了中国。

以乾隆和他那些大臣们的颟顸无知,他们肯定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主子和奴才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物种:人。而就在东方的“天朝上国”肆意践踏人类文明底线,以自己的人民为奴的时候,这些骄傲的欧洲人正在经历着一场捍卫人类自由与尊严的启蒙运动,他们不仅不会向君主下跪叩头,而且有权随时把那些施行暴政的国王赶下台,甚至送上断头台。

让西方人感到十分可笑的是,乾隆通过马戛尔尼带给英王乔治三世的那封复信或称“敕书”,竟然完全以天朝皇帝对待封臣的语气,通篇都是屈尊降贵地对一个“倾心教化”的外臣进行的教训、蔑视、羞辱,甚至威胁。就此,法兰西学院院士佩雷菲特忍不住这样评价道:“它是我所知道的给人印象最强烈的变态典型。尽管在许多民族的行为中可以发现变态的迹象,但没有哪个国家比满族统治的中国在这方面走得更远了。对于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种文明来说,这种变态不仅自视比他人优越,而且在生活中认为世界上唯有他们才存在。我们可以形象地称之为集体孤独症。”

马戛尔尼使团的遭遇彻底统一了整个西方世界对满清帝国的认识,欧洲人从此真切地看到了一个野蛮愚昧、专制腐败、傲慢自闭、外强中干的东方大国形象。用《爱丁堡评论》的语言说,这个“半野蛮的”帝国“声誉扫地”了。这也为他们理直气壮地用武力打开中国的大门埋下了伏笔。因为,这将是一场文明针对野蛮的讨伐,名正言顺。

四十八年之后,1840年4月7日,当英国下议院正在激烈辩论是否应该向满清帝国出兵,打响这场中英战争的时候,当年马戛尔尼使团中最年轻的成员托马斯·斯当东爵士做了决定性的演讲:“当然在开始流血之前,我们可以建议与中国进行谈判。但我很了解这个民族的性格,很了解对这个民族进行专制统治的阶级的性格,我肯定,如果我们想获得某种结果,谈判的同时还要使用武力炫耀。”他的结论是:“尽管令人遗憾,但我还是认定这场战争是正义的,而且也是必要的。”他的话音刚落,下议院里顿时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1840年,一场鸦片战争,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终于将这个专制帝国送上了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