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赵瑜长篇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
赵瑜的长篇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在《中国作家》
1998年第3期上发表之后，立即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震动。一时间，全国各地的不少报纸，围绕着这篇作品大作文章。先是各取所需地进行部分选载，后来又围绕着对作品的不同看法进行互不相同的采访报道。总之，因为《马家军调查》的出现，多时稍显静寂的文坛一下子有了生气，人们在对报告文学有所疏离的时候，又因为《马家军调查》的出现重新被唤起了热情。一时间，《马家军调查》成了社会的热点，成了一个许多人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马家军调查》报告了马家军在短暂的辉煌之后就因为社会的和自身的复杂原因而发生了“兵变”（长期跟随马俊仁教练的所有队员，坚决要求退役，最后竟然在一个深夜里不辞而别，离开大连马家军田径训练中心，无情地抛弃了马俊仁教练），在整个社会生活中所造成的影响和引起的广泛关注的情景，足以说明它是九十年代中中国文学的重大事件之一。这部作品本身所包含的丰富社会信息和思想情感内容，不仅仅局限于报告文学的自身范围，而是关乎着社会生活的变革及每一个社会人物的行为命运。所以，以沉默和人为地忽略态度对待这部报告文学，是中国文学的悲哀，是文学理论批评的失职表现。
一
关于《马家军调查》，就在看似热烈的时候，却有着不应有的沉默；在争论激烈的地方，却有着重要的忽略。在情绪化的争辩逐渐平息，更多新闻炒作式的态度似乎就要结束的时候，真正的研究才应当开始。
在人们纷说《马家军调查》，又有许多小报在围绕着这部作品展开十分热火的报道的时候，全国重要的传媒却不为所动，一直保持沉默；文学界也在刚刚开始时的突然兴奋之后不再做声了。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现象。据说，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作品所报告的对象辽宁马家军的当事人对其有很分歧的看法。后来，从媒体上看到，主要当事人马俊仁教练说：他在看了《马家军调查》之后，发现“至少有56处错误”，后来又说有100多处。为此，他大喊冤枉：说自己“比窦娥还冤”。表示，为此“枪毙赵瑜都不为过”。还态度明确地声言，要诉讼上告打官司，一定要在法庭上为自己讨个清白。后来，据开来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开来讲，马俊仁确实也已经委托她为辩护律师。还据说已经组成了以当年曾经审判“四人帮”的法官为主的诉讼工作班子。然而，这么长的时间了，只听雷声响，不见雨下来。倒是过去人们从不知名的开来以一篇《我为马俊仁当律师》的文章为自己讨来了一个“业余作家”的头衔。因为马家军在中国和在世界的广泛影响，因为马俊仁教练的强烈反对态度，所以，辽宁省体委还专门就此发了名为《关于制止（马家军调查）出版发行的建议》的文件。辽宁体委的文件自然只是个可能在小范围内发生效用的文件，事实上有许多的地方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对于作品的转载照样在进行着。后来就不知又因为什么说道，反正是有关《马家军调查》自身的宣传就突然消失了，作品的单行本直到现在也未见正式出版。
赵瑜的《马家军调查》是一部有40多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从对报告文学创作的要求来说，当然应该要求完全的真实。可是，理论上的要求和实际表现之间，是会有一定的距离空间的。主观动机上力求真实和最后是否实现完全的真实也很难始终统一起来。尤其是在对这么重大复杂的题材对象进行报告的过程中，事实上是很难做到不出一点差错的。
我想，人们对此不难理解。出了一些差错，我想作者赵瑜也不会讳过。可到底作品在哪些地方出现了失实，却是需要搞清楚的。马俊仁教练等人没有一一全都指出到底在哪些地方，哪些事实上作家的报告出现了错误，他只举了几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作者的严重失误。这些例证可能有助于对他意见的理解，大家共同来看一看是不多余的。他说：“说我打王军霞，我实在冤枉啊！”我总共打了她三回，但没有打着一次。如果我真的打着一把，赵瑜那么写我也值了。第一次，七运会之后拿了冠军上云南高原训练，当时有许多记者在场，还有外国的。我叫王军霞领跑，事先叫她不要把队伍甩得太远，领跑么，你显什么能耐出什么风头？你把大队伍甩得那么远还叫个领跑？在众人面前我嘱咐了你，一圈一圈又喊，她就是不听，嘴里还在嘟囔。我是教练，她那么整叫我的脸面往哪里搁？我火冒三丈上去想踢她的屁股——我打人经常打屁股，那里肉多伤不着——结果没踢着。我捡半块砖头想撇她，马上就让别人给抱住了。第二次，就是撕乳罩。
也是记者在场，也是她跑得快，我又没打着。第三次，赵瑜书里说了，我追到楼上楼下也没打着。马教练是这么说明的。但据第三次事发时在场的王军霞的父亲说，却不是这样。作品这样写的。王军霞的父亲王有馥老人讲：“国家体委田径处来了一个人，来基地了。走时候有车往大连飞机场送，老马在办公室喊小霞拿个提包来，意思是给客人带点水果饮料在飞机上吃。小霞急慌慌拎了个包下来，老马说太小，让她重找一个，小霞赶紧去找。北京那个同志直说不用带了，一会就飞到北京了。赶小霞第二次拿来个包，老马还嫌小，就训她说平时那么多提包都藏哪去了？这时候你咋这么小气！快去找！小霞只好又掉头去找，出办公室的时候，过道里风大，把门刮得当啷响了一声，老马火了，说小霞当着领导摔门是撒野，冲上去非揍她不可，让人拥上去给拉住了。北京同志又劝又着急，怕误了飞机就赶紧走了。这一走，老马在一楼饭厅就发了大脾气，把小霞喊下来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大嘴巴子，骂她就知道当着领导发贱！——”关于撕乳罩的事，老马也有解释，他说：“那一次她们因为偷偷派人去买乳罩，一下子买回那么多，型号当然不对。站队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作为教练我只注意队员的腿和臂，我没时间也没工夫盯着人家的胸。跑起来了，有个小个子队员的乳罩带子紧着往下出溜，一边跑她还一边用手往上拽，那臂怎么还能摆起来。我一看就火了，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的胸前都鼓鼓囊囊的。我当时真是气昏了头，立刻让站队集合，没问三七二十一就开始从她们身上往下揪。刘东确实是自己解的。数王军霞最鬼我还没到她跟前她就跑了，她跑得快，我没追上。”有了马俊仁教练的这些解释，人们就会更加真实准确地了解他打运动员和撕乳罩事件的真相。其实，赵瑜也说：“老马不可能天天打队员。”这些小的细节，在《马家军调查》中是很小很小的部分，作出说明，也就是了。
自然，马俊仁教练对《马家军调查》的反对意见不只这些，但如果人们相信他说的“我要凭着天地良心告诉天下人，这统统是谎言，是瞎编烂造！是诽谤”的话，也许就过分简单了。使人不能理解，甚至生气的是，有不少的小报，为什么总是对这样的内容感兴趣，把它当成话题炒来炒去，惟恐天下不乱。统观有关《马家军调查》在事实上是否真实的争论之后，我意外地发现，所有的争论，相对作品整体而言，都可以说属于枝节问题，而且，是真是假还不好界定。但遗憾的是，一些人热衷于在这样的问题上慷慨激昂，花费口舌，全然不说作品在更加广泛和深刻内容上所存在的价值。结果，使得本来应当是一次严肃认真的话题变成了浮面层次的斗嘴。就在水被搅浑了的时候，却漏脱了很多大鱼。
因为《马家军调查》刚一出世，尚在人们还来不及仔细地阅读的时候，就被反对的意见和不健康的炒作，搞得纷纷攘攘。结果，严肃认真的阅读评价活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情绪化的，游离于作品丰富内容的纷争。现在，官司迟迟不见露出水面，看来纷争也逐渐平息下来。可是，对于《马家军调查》的认识研究不能就此也告完结，因为这样的活动还未真正地开始。因为，《马家军调查》在引起以上纷争的同时，还有许多可供人们研究认识和可能给人以启发的重要内容。比较起这些小小的分歧和纷争来，作品中还有太多的内容值得人们重视，值得人们用心地探讨。而这些内容，恰恰是作者赵瑜所用心用力的地方，是作品的价值的表现。
二
赵瑜写出《马家军调查》，不是偶然现象。自己本身的体育生活经历和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向来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兴趣，使他在创作了《强国梦》、《兵败汉城》之后又走近遭受重创的马家军。探讨体育现象背后的政治、文化原因，是作品的出发地，也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报告文学的突出特性，就在于他和现实社会生活有着非常直接密切的联系，是一种在真实的社会事实基础上的表现与思考。新时期以来，报告文学伴随着全民族的解放思想，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活动，得到了非常巨大的发展。报告文学的崛起，是新时期社会生活环境所培育和促进的结果，是中国文学辉煌成就的重要表现。赵瑜是在新时期的生活中成长发展的报告文学作家，他的作品因为重大的题材对象和新颖的思考而十分引人关注。
早在1988年的时候，赵瑜的报告文学《强国梦》、《兵败汉城》就曾经在读者中受到广泛好评。可以说，这是两篇较早从体制上、从文化等方面，对已经运行了几十年的中国体育运行方式及对体育的理解模式进行的认真反思。在此之前，我们有关体育的文学作品，几十年都是一个腔调，就是一味地为金牌鼓与呼。在简单化的理解体育动机和目的方面，这样的作品和类似的宣传起了很大的作用。在这些宣传中，体育最为直接和本质的健身强体，给人的生命以生理精神关怀的目的几乎完全被金牌至上、名次第一的直接追求行为所代替。金牌、名次就是一切。金牌、名次就是国家名誉和民族精神的代表物。为了能拿到金牌和好的名次，可以倾全国之财力，可以以牺牲群众体育为代价来强化培育体育尖子。可是，赵瑜的《强国梦》一出，多少人为之震惊。它在人们已经习惯和凝固了的思维感受领域发出强音，一声“尽快走出体育误区”的呼号，惊醒了人们的痴梦，开阔了人们的眼界和心胸。中国体育体制必须调整和改革，体育应当回到它的本体精神和目的中来。有竞技体育活动存在，就会有金牌、名次的存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世界体育竞技中看重金牌、名次，意识到它对于扩大国家影响，树立民族形象的某些作用，这是十分正常和不奇怪的现象。但是，问题在于采取何种方式来得到金牌和名次。是依靠科学的训练和坚强的意志品格，充分调动了人的生理机能，自然的获得，使体育竞技成为一种真正符合健康强体的精神生理活动呢？
还是把金牌、名次看成是第一需要，为了获得金牌和名次，就不管运动员的精神、情感和生理极限的要求与限制，采取过分冷峻严酷的训练手段，把运动员当成无情感、无需求、无尊严、无生理限制的工具的训练方法，从而使体育运动变成一种忽视人，违背人道主义精神的肉体搏斗呢？所以，在金牌、名次的背后，是有着许多问题值得人们重视和研究的。过分地看重金牌、名次，试图借取金牌以强国不过是一种良好的梦想而已。就在笔者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了从国际田径联合会传来的消息。在1998年世界田径总分中，非洲国家肯尼亚以199分排名在美国之后，在德国、俄罗斯、英国等国家之前，名列世界第二名。若是从某些渴望以金牌强国，相信金牌可以强国的人的愿望看来，那么肯尼亚就是个仅次于美国的世界强国了吧！可惜，事实上正像人们都明白的那样，肯尼亚在世界上依然是算不上一个强大的国家的。在前一段的争论中，也有人以前民主德国为例证，说明体育赛场上的强盛和国家的强大并不是绝对统一的。民主德国当年在世界体育赛场可算得上是个强国了，但是，柏林墙倒了，如今连这个国家的名字也没有了。我们还是回到赵瑜的作品来。《兵败汉城》是赵瑜继《强国梦》发表不久之后，对中国体育代表团在汉城奥运会上的表现进行的个案分析。作品结合许多具体的运动项目所进行的分析评判是很有说服力和具有思辨性的。这是《强国梦》主题的延伸和论证。不幸的是，中国代表团在汉城的惨败被赵瑜所言中。就在不久之前还对赵瑜和他的《强国梦》给予诅咒和极力排斥的人，在严酷的事实面前总算有了一些反省的态度。最近，赵瑜在谈到有人对自己的作品抱有偏见不能够充分理解的时候说：“我性格中有强烈的反叛意识，大胆怀疑，小心求证。”
我不是个没有同情心，处处跟这个社会过不去的人。而是在原则问题上，是非问题上决不随波逐流。谁随波逐流，谁最后无非就是个混日子的人，就不是干事儿的人。干事儿，你不要怕在短时期内人们认识不了，你写矛盾，就不要怕由此引出了生活中的矛盾。如果我的作品，能够推动人们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金牌至上的观念等有新的思考，那我个人做出一点牺牲又有什么呢？《强国梦》就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叫人惋惜的是，十多年之后，《马家军调查》还要经历这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