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报告文学的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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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写实文学:愈演愈烈的风潮

对目前文学创作和文学报刊稍作浏览,人们就很容易发现,一股奔涌的写实性文学激流正漫向文学的各个领域。报告文学的勃兴,纪实文学的扩展,传记文学的新进以及写实性电影电视乃至小说创作中“新写实主义”、“新体验”现象的出现等等,都无不与写实的内核相关并推动着写实文学风潮的发展。

任何一种文学现象的萌生与发展,都不是单纯的文学原因,是有着深刻而复杂的社会思想文化原因的。文学自然有其自身的独立性,然而在根本的地方,文学的更新与发展终究还是要依赖于社会人生这样的母体。一方面,文学自己可以不断寻求新的变化;另外一方面,现实的社会人生也在对文学提出着自己的要求,对文学进行着一种社会的选择。这是一种互相依附、互相选择的关系与过程。在某一个历史阶段中,某一种文学得到了大步的迈进,有丰硕的收获,那一定是这种文学在这个时期得到了自由个性的发挥,得到了社会实际的积极需求和配合之后形成的结果。汉赋的兴起、唐诗之繁盛,不都与那个浩荡的时代和雄强的岁月有关吗?时代生活对于文学的选择,是一种严格而又无声的挑剔,它对于那些远离社会生活实际的文学给予冷漠,对那些乐于接触并热衷于表现社会生活的文学给予微笑和接纳,而给予那些在很大程度上认识并且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生活内质的文学,则是开怀的欢迎和情有独钟的厚爱。在我们这个历史的新时期中,写实性的文学,正是得到了今天这个时代的欢迎和厚爱的文学。

写实性文学之所以会有如此的境遇,原因之一,是在这股文学潮流兴起之前,有过太多虚伪造作的矫情文学作品,甚至还出现过不少瞒和骗的文学。在这些伪劣的文学因为社会的包容而风行的时候,社会生活的真实面貌,社会人物真实细腻的心理及感情波澜,全被掩盖乃至被歪曲了。它们或是以某些纯然出于理想的蓝图和人为的冲突出现,替代严峻的社会生活现实。这些文学将人们和真实的社会生活隔离开来,它们在试图超越社会生活的同时,也无情地脱离了社会生活的本原、本质表现。随着这种虚假文学的升腾,写实性的文学却只能够在冷峻的社会环境中蛰伏。中国社会新的历史时期到来,犹如春天惊雷,声动大地,使万物复苏,生命萌动,压抑多年的说真话,做真文,直面严峻的社会人生的文学创作时期到来了。渴望愈是强烈,需要就更加迫切!

回想当初,“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相继出现与发展,究其内在本质,无一不与说真话、述真情、求真理这个核心有关。可以说,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就是从求真开始的,又在求真的过程中发展到今天的。目前,奔涌的写实性文学之潮,可以说是新文学的一种自然延续,也是文学的一个阶段性回归。在“反思文学”之后,虽然小说创作中还有“改革文学”出现,但是已经露出颓势痕迹。那些渴望在形式花样上翻新的努力,那些试图深入到人的自我心理体验底层寻找波澜的做法,似乎都未能唤起社会与读者的热情与呼应。然而,很早就伴随新时期文学的脚步而迅速崛起的报告文学,却在坚定的创作追求和务实的精神追求中,愈加形象突显,一枝独秀,傲然挺立。具体地说,到了1985年前后,报告文学就已经在占领着中国文学舞台的中心,以主角的形象活跃并引领着文学的潮头与积极影响着社会的不少方面。在别的文学形式自我拉开了与现实生活的距离之后,写实性文学却依然更加紧密地和社会现实生活结合到一起,与其共患难,同呼吸,并在其中顽强地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和作用。广大读者在写实作家这种分明的社会责任意识,使命精神,忧患承担行为面前,深受感动,因此给予他们以很多的支持。至今,人们还会记得那些后来被冠名“社会问题报告文学”作品初出时的轰动效果和强烈社会反应情形。像《中国的“小皇帝”》、《神圣忧思录》、《阴阳大裂变》、《丐帮漂流记》、《强国梦》、《唐山大地震》、《中国农民大趋势》、《爱河横流》等等作品,都因为严肃的写实态度和深入的理性判断而非常受读者欢迎。有不少的作品,还引领了社会的话语流向,像“小皇帝”这样的称呼,干脆就几乎成了独生子女的代名词。这些作品,让读者接触到了生活的真面貌,又引导读者在生活的肌理进行实际理性的思索判断,给人许多启发和足以再研究的信息和观点,影响并改变了人们的惯常思维,促进了人们从观念到生活的不少改变。社会生活本身矛盾和生命现象的诱惑和写实性文学作家对它的呼应,造就了我们文学创作的一次奇观:写实性文学的崛起和它持续的发展,在长时间内成为当今文学的主流。

当写实性文学在舞台上热闹纷繁地尽情表演的时候,那些自感门庭冷落的文学创作者开始自省,开始了新的观察和思考。为什么写实性文学坚挺不衰?为什么写实性文学如此深入社会人心,会引发读者那么强烈的震动和欢呼?在认识到真实的力量后,小说创作中的“新写实”、“新体验”创作现象出现了。此前,有不少的文学研究者和虚构文学写作的作家,都几乎不谋而合地把写实性文学的崛起看成一种怪异偶然的现象,以为它不过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环境中的短暂现象,以为这样的现象是和所谓真正的文学缺少内在联系的。故此,就有人怀着一种不屑的微笑或是嘲讽的语气谈论那些实际走红的写实性文学作家与作品。有些还明显地有等着瞧的意思表露出来。在不少人的文学观念中,诗歌、小说是文学的正宗,只有它是金贵的。起步不久的写实性文学算什么?不过是“边缘文学”、“亚文学”而已。然而,令这些人料想不到的是,写实性文学不断以自己创作的实绩表现了自己显赫的存在和力量,使人不可对其漠视。历史上,自先秦到明清,似乎并没有人将哪种文学体裁看成正宗。可也许是集体无意识的作用吧,如今,却在很多作家的心目中形成了诗歌、小说正宗的观念。可是写实性文学的潮流有力地冲击着这样的观念,否定了谁为正宗,谁为偏枝的看法。“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过去曾经有过诗歌、小说的盛世,如今,写实文学崛起并蔚然壮观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了。

一种文学样式的勃兴与发展,极为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在多大的程度上与时代、与社会、与当世的人生的现实结合到了一起。看它所具备的个性特征是否能够很好地承担包容这个社会时期人生现实对它的期待和重托,并很好地表现出这个时代的精神品格来。写实性文学以它的现实性、真实性和形象艺术性诸特点,正好适应了今天这个高科技、快节奏、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它能够较其他文学艺术形式为读者提供更真实、更快、更丰富的社会人生信息和理性内容;它又能够比新闻报道更具文学艺术感染力。再加上它与社会人生直接简便的联系方式,就使它在今天这样的社会生活环境中显得行动迅速,效果有力,游刃有余。可以说,写实性文学能有今天这样的机缘和表现,是文学对时代呼唤的一种回应,是时代和文学双向选择的结果。当社会生活变得使人们不能不随时关注并参与其中的时候,人们就失去了对自己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的把控能力,这对人是很危险的事情。恰好,写实性文学在真实的层面为人们认识和把控自己的生活提供了帮助。而这时,那些仅仅是细微的情绪、粗糙的虚拟故事的文学作品,就显得苍白无力了。真实是真理的主要外延和基础,真实性所具备的魅力是有很大的诱惑力和感染力的。写实性文学在真实的旗帜下,引领了文学的潮流是再好不过的文化盛事。

在我的理解中所有的文学手法都是一种通达目的的手段。像诗歌的韵律、节奏和体验、小说中的情节故事和人物形象等,这一切都是为了读者更加便利和深入的了解社会人生目的。写实性文学是在真实层面上运行而显示理性精神的文学,和别人是有明显区别的。但是,不管是谁,都不能够将手段当成了目的。所以,写实性文学可以接受别人表现的经验丰富自己的表现手法,但他会有自己通达目的的渠道。用对诗歌、小说的要求标准来要求写实性文学,是完全不适当的苛求。人们必须改变这种传统的阅读接受习惯才可以走近写实文学的跟前。否则,距离就会拉得更远。写实性文学风潮强悍,是在人们需要它的时候出现的,它成了当代文学的宠儿,最根本的还是时代选择了它。

据说,文学中的写实之风盛行,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在国外的表现也是这样。随手翻了一本新出版的《世界文学》杂志,上边就刊登着一则消息,说1991年美国《纽约时报书评》杂志评出十本最畅销书,其中有四本就属于写实性文学作品。英国人科瑞安所写的《最长的一天》,真实而又非常具体地描绘了二战时期盟军在法国诺曼底登陆战役的历史情形。作者大量占有材料,叙事写人有条不紊翔实生动。1959年出版之后,至今印行一千多万册,在各国引起轰动。后又改编成电影,更是名噪一时。我们的写实性文学潮流与这种世界性的文学潮流有多少内在联系,值得很好研究。但是,可以这样说:写实性文学在我国的兴盛,既是历史给文学的机会,也是我们的写实性文学作家与世界新文学潮流接通的一种表现。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写实性文学挟着风雨雷电正驰骋在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文坛,这是令人快慰的事。然而,大江东去,泥沙俱下。那些在肤浅的社会生活表面运行的作品,那种猎奇拾遗,那种营私牟利的写实性写作现象,也使人感到忧虑。可毕竟东流去,浩荡的气势是不息的!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