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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印学是一门书法和镌刻于一炉的艺术。2000年前战国,国人始用印章。质地很考究,用金银,用玉,还用犀角和象牙,当然最多还是用铜。到秦汉时代,印学史上的第一个辉煌的高峰就来到了。

不过那时的印,主要是作为印章来实用的。封建社会,人分等级,印也跟着排名次。因为大印就是大权,权力的象征,所以秦始皇帝的印叫“玺”,官史百姓的印才叫“印”呢。

至唐,皇帝又叫印为“宝”了。官印、私印,可以叫“记”或者“花押”什么的。今天的人们,干脆就叫其“图章”。一个单位里,谁要是管图章,那可得刮目相看,不敢小觑的。

以上讲的是实用。进入艺术的印,是唐以后的事情,时人要用印,先由篆刻家写了印文,再叫印工刻成,到了南宋,大书法家米芾,提倡自刻印章,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米芾也就成了文人治印的先河!

“河水”流到元代,杭州大书法家赵孟頫独创了一种妩媚华美的篆字“圆朱文”入印,不过捉刀还得他人。那画荷花出了名的诸暨人王冕,又用青田石刻印,从此,文人学者的治印之风就大盛起来。

印风既盛,便成流派,文人画流行的明清时代,印学史上的又一个辉煌时代来到了,出现了以文彭为代表的吴门派,以何震为代表的皖派和以丁敬为代表的浙派。浙派形成在清的乾隆间,以丁敬(公元1695-1765年)为首。

现在我们终于谈到丁敬了,因为要谈建立在浙江杭州西湖孤山上的西泠印社,就不能不谈浙派印学,而谈浙派印学,就不能不谈丁敬。

丁敬,号龙泓山人,钱塘人,就住在杭州候潮门外,晚年才搬到城西的张纱弄。因为家穷,卖酒为生,又好学,一手卖酒,一手还捧着本书看,终于修成个有学问的人,却又不要当官,一生布衣。

丁敬喜欢篆刻,常背着干粮到西湖山中去看石刻书法。他治印,善用细碎短刀,把刀棱显露出来,字笔便有意韵,印面呢,又有一种斑驳和治铸的金石气。当时印人刻边款时,大多用双刀。丁敬推陈出新,一刀而就,称单刀。这样,他那种朴质苍深的风格,一洗纤弱矫柔之流习,开创了印学的“浙派”先路。

丁敬稍后还有一个杭州人黄易(公元1744-1801年),以丁敬为师,时人并称“丁黄”。再加上另外几个杭州印人蒋仁、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钱松,一并称为“西冷八家”。这八个人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前前后后大约相差有二百年呢,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在艺术趣味上都力追秦汉,讲究刀法,善用切刀,人们就把他们称之为浙派。

浙派形成后,在中国印坛称雄100多年,是中国金石篆刻艺术的一个高峰。

浙派影响既大,印人便多聚西子湖畔,这也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光绪年间,杭州有几个金石家丁仁、王褆、叶为铭、吴隐等,常到孤山的数峰阁来探讨印学。时间长了,就想成立团体。1904年商定了成立印社。这个社前前后后筹备了十年,直到1913年暮春,恰逢王羲之兰亭修契雅集第26癸丑年,这才正式召开成立大会,社址既在西冷桥畔,人以印集,社以地名,便叫“西冷印社”了。首任社长,公推着名金石书画家吴昌硕。

吴昌硕(公元1844-1927年)是那种必须以大师而称之的人物。他原本是浙江竹乡安吉乡间的一个农家子弟。家境贫寒,少时借书一读,要走几十里山路。又逢战火离乱,命运乖舛。22岁那年中秀才,从此自绝仕途,潜心艺术。据说他少时常到溪边拣石头刻字,有一次不小心把食指甲都削去一大半,后来这个手指就一直没有指甲了。他成人之后,便肩挑一担行李,开始了他艺术上浪迹城乡的生涯。

50岁那年,吴昌硕曾当过一个月的安东知县,立刻就吃不消辞职不干了,还专门刻了一方足以自豪的印章,曰:“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他比陶渊明还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呢。

没有了“五斗米”,卖画为生,穷,典衣,卖书,老友也不来了,屠贩也笑他了,便自嘲“酸寒尉”,任伯年就为他画了一幅“饥看天图”。

吴昌硕说自他自已是“三十学诗五十学画”,以为自已书法比画好,金石比书法好,所下功夫最深。他上溯古人又旁敲侧击,况他摹写石鼓文有基础,故穷极而变,别开天地,印面古朴苍劲,气魄雄伟,为印学界,开清刚高浑一路,推其为印社首任社长,当之无愧矣。

印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为宗旨,清明重阳各聚会一次,十年一庆典,时值今日,一百年了。

知晓了这一番来龙去脉,再游印社,处处有典,方才游出品味,游出金石意韵来。

西泠印社园林,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为下,以月洞门进去的那一大块平地为主。

进洞门便是莲池,后是柏堂,柏堂始建于北宋,现在作为纪念室,里面挂置着大幅印社创始人群像图及他们的生平简介。西面是竹阁,据说这是唐代白乐天在杭州当刺史时的旧景。东面长廊墙壁嵌有数十块书画石刻,都是印社社员历年来收集的碑刻精品,记得曾有一方曰:“海是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还有一通碑刻着苏东坡像,说是古物,却充满现代派精神。

柏堂后面的斜坡口有石坊,坊有楹联,是印社创始人叶之铭所拟写,曰:“石藏东汉名三老,社结西冷纪廿年。”从这里往上走,就进入了第二个层次,中间部分了。

仰贤亭就在这个地方,那是1905年时印社发起人筹资修建的,镌刻了28位印学先人镶于壁间,当中一块巨大丁敬石刻像,是由扬州八怪之一罗两峰画,金石家吴石潜摹刻的。亭中共有17块碑27位印人画像。两边持着的一副楹联,其字之多,据说是西湖少有的。

这里有印泉,在宝印山房前,山川雨露图书室后,据说曾经是印社的旧界墙。1911年一场久雨之后墙塌了,掘地却涌出泉水来,1913年就干脆浚成一眼泉水,命名印泉。那两个斗大的题字还是日本印人长尾甲书写勒于其上的。他是首批外藉社员,本世纪初,曾作为日本侨民,在杭州开过照相馆。

印泉旁边山岩上嵌有一小碑,细细一看,原来正是李叔同出家前在这里埋的印藏,上面有叶之铭碑文记曰:“同社李君叔同将祝发入山出其印章移储社中……凿壁庋藏庶兴湖山并永云雨戊午夏叶舟识”。

沿鸿雪径,春浓时有累累紫藤花,可赏。径半有凉堂,传说中的南宋画家萧照就是在此画的四堵壁画。皇帝赐酒4斗,其人夜入,四鼓更落,四斗告馨,四堵以满,皇帝叹为观止。如今的凉堂,是后人建的,堂壁嵌有岳飞草书洗马赋碑九块,自然是碑刻珍品。

山顶便是第三个层次,印社的上面部分了。站在这里远眺西湖,三岛呈现品字,尽在眼中,使人豁然开朗。

山上有题襟馆。联曰:“宜雨宜晴静观自得,尽美尽善为乐当斯”。

该馆也有来历。原来吴昌硕、吴石潜早在上海成立过一个“题襟书画会”,苦于市声如沸,后来并到了西冷印社,如今馆外粉壁上,嵌有丁敬《研林诗卷三卷真迹刻石》30块。

山顶的纪念丁敬,还有一处,就是那可以通往后山的“小龙泓洞”。这个洞,是1922年人工凿的,龙泓是丁敬的号。洞口岩壁上凿有文曰:“东坡游赤壁后八百四十年,凿通岩洞,湖光山绿,呼吸靡间,登临涉览,遂为绝胜,纪念印人雅名,故名小龙泓”。

此洞前清水,游鱼可数,岩壁上凿出一个龛,名“缶亭”。缶念“否”音,是一种小口大肚的罐,吴昌硕的别号就叫缶庐,所以这缶亭里的座像也就是吴昌硕了。有许多年这尊像都是无头的,浩劫时被砸了,后来再补上去,所以头像和身子颜色是完全不一样的。

池畔最显眼的一处,是手拿笠帽的皖派印家邓石如像。在浙派创始地为他派争风流,西泠诸公,是真印人,也是真名士。

华严经塔,西泠印社的标志,西湖群塔之殿军。僧人弘伞于1924年造,其高20余米,八面十一级。最下层是《华严经》文,末尾有弘一法师之偈。中间两层是杭人扬州八怪领袖金农手写的《金刚经》经文。上面还有八级,全是佛像。每一层的亭檐上都挂着小铃。

连那小小的石桥也有来历,桥唤作锦带桥,和白堤上的那一座一样。当年丁仁得白堤上锦带桥的旧石栏,移到了这里的闲泉与文泉之间,那小心翼翼间的文化怜惜,今天我们这些后人想来,依旧感动不已。

塔旁有汉三老石室,它是中国印人精神操守的丰碑。原来这里主要藏得是一块汉三老讳字忌日碑。“三老”是汉代官职的职名,从师道自尊,后汉时,上自朝廷,下自郡县乡里,都有三老。这块石碑,记载的就是一位掌管文化教肓的乡级官吏去世的碑。其人是专门负责掌管教化工作的。据考证,这位三老姓董,名通,而立碑人则是董通的九个孙子中的第七个孙子邯。他耽心后世的人忘了爷爷的名讳和忌日,这才专门而立的。1852年,此石出土余姚客星山,距今1900年历史,是浙江省迄今发现的最早的石碑,217字,字体介于篆隶书之间,海内视为瑰宝。1921年,这块藏在余姚周家的石碑被卖到上海,入日人手。幸被西泠诸公获悉,吴昌硕等人,奔走呼吁,义卖捐献,筹钱8000元赎回,又在印社内造石室。万世珍藏古碑。劫难从此结束,十年浩劫也无法憾之。大幸!吴昌硕有《汉三老石记》一文记之,藏于石室。

石室旁有吴昌硕纪念室,从前叫观乐楼,吴昌硕来杭往往就住在这里,内有吴昌硕的纪念介绍、作品及吴昌硕半身铜像。说起来这铜像也有一番来历。原来是日本着名雕塑家朝启文夫于1921年时制作并赠与吴的,十年浩劫中被砸。后来朝启之女西常雄根据父亲留下的模子重铸胸像送给印社,亦重铸中日印人间的一段佳话。

四照阁在山顶平地的西南,它原来就建在华严经塔矗立的地方,据说还是林和靖建的。现在的四照阁则是1914年重新移建的。它三面皆轩,一面为门。在此览山,绣屏锦障;在此瞰水,翡翠世界。青天碧洗,绿水明镜。登斯阁也,廓而忘言。“面面有情,环水抱山山抱水;心心相印,因人传地地传人”。不由使人想到那仰贤亭前的长联:诵印人传记,如龙泓之雄浑,鹤田之渊懿,完白之清奇,自子行铁笔后各具丰裁,固不囿两浙专家,集同好讨论一堂,洵能绍秦汉先型,斯冰遗法;

考西湖志乘,若君复作水亭,嗣杲作书楼,东坡作石室,与乐天竹阁侧别开幽胜,更卜筑数椽精舍,继往哲重联八社,允足助林泉逸兴,唐宋流风。

今年是2003年,是西泠印社一百周年的大庆日子了。几年前,西泠印社在孤山西泠桥下、秋谨墓后、从前被称之为杜庄的别墅的基础上,修整完善,连通西泠印社社址,建立了中国印学博物馆,算是对印社一百周年大庆的前期预祝。我多次去那里参观,那精深的建立在汉文字基础上的国粹,厚缩在方寸之间,我想进入其中,哪有这么容易。

出后门缘阶而上,左视右顾,都与金石有关。不一会就到山顶,站在西泠印社的园林前,饱览西湖秀色,仿佛看一幅中国山水画长卷。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比喻:西泠印社,不正是西湖这幅锦绣图画上的一枚最精美无比的印章吗?没有这枚印章,西湖,就是一幅未完成的天然画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