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Ⅱ(二三)
早上我一走进科室,就被人盯住了。
背后虽然没有长眼睛,但能感觉得出。
可能人与人之间确实有磁场存在,如果你想对某个人做某件事,磁场作用会在你行动之前败露你的意图。
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被跟踪过,感觉不错,并没有芒刺在背的不爽。
我故意绕着走廊多走几圈,才慢腾腾地打开值班室的门。
好家伙,胆子倒不小,竟然跟进来了!
我猛地回头,箕张五爪,正准备揭开那张庐山真面目,却发现自己的头颈上赫然已经套上了一样物件!
不是血滴子,也不是勒马索,而是一条柔软温暖的围巾。
羊毛绒线,纯手工编织,围在脖子上,如同扛着一只小羊羔,会让你暖得窒息。
我并没有窒息,只是呆住了。
唐柳就站在我的对面,两只手晃着围巾的两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我的眼睛。
“啊呀,好像宽了一点,第一次打织,出了些误差,真是不好意思噢。”她似在自言自语,手脚却一点都不慢,片刻就给我做了好几个造型。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最后一个正是情人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脑子万马奔腾,心中群鹿乱撞。
打住,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必须静心凝神,绝不能有半点慌乱让杂念乘虚而入!
“唐柳同学,那天你突然抱住我的脖子,是不是有预谋的?”我想沉脸,但实在沉不下脸。
我没有在别人好心送我一份礼物的时候还大发脾气的习惯。
尽管这份礼物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因为我的脖子已经开始酸了。
“是啊,要不然怎么知道尺寸,可惜还是偏差了一点,你喜欢么?”她终于抬头看我,轻声地问。
这时候我才看清她两眼通红,头发也有些乱,脸上皮肤干巴巴的,只有眼神还是精彩奕奕,光华流动。
“昨晚夜班是吧?”我心一软。
“是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她跺了跺脚,嘟着嘴。
“这料子,厚实,这颜色,厚道,这做工,厚精,只是这情谊也实在太厚重了,我喜欢不起啊。”我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准备将它摘下来。
说实话,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孩子送过我这么温暖的礼物。
戴着它,看着她,我心中很难不产生异样的感觉。
天秤开始摇晃。
“不要。”唐柳生气地阻止我,“你这么不爱穿衣服,大冷天也只有一件单衣,让人看着……心疼,尤其值班时候半夜起床,很容易感冒的,这个东西挡挡寒,就不一样了。”
“我倒,有看见过哪个医生批着围巾查房的么?搞不好病人还以为许文强重生,吓晕过去了?”
“怎么会呢?开心都还来不及呢,这是学生送给老师您的圣诞礼物,感谢你对我多日来的教诲和指点,你一定要给个面子收下哦。”她恳切地看着我,那种眼神让我不忍拒绝。
原来圣诞节快到了,我这个不虔诚的基督徒实在愧对上帝。
“是学生对老师啊,不是妹妹对哥哥?”我故意问她,一边将围巾整整齐齐叠好,方方正正地放进橱里。
既然是师生情,长幼爱,我受之无愧,但更不能愧对为人师表做出些有违礼仪的出格之事了。
“你又没有比我大多少,不叫哥哥,再说你已经有一个小清妹妹了,我可不想东施效颦,步她后尘。”一语双关,还真不上当。
“好吧,好吧,不做妹妹,做个美女学生,也不错。”我苦笑。
“记得一定要戴哦。”她在背后嘱咐我。
我真要敢戴出去那才怪呢。
“你呀,不好好学习专业知识,做什么旧社会妇女的针线活,都把这双漂亮的眼睛累坏了。”我指责她。
“谁说的啊,围巾我前半夜就织好了,后半夜那个肝癌伴出血的病人出现肝昏迷,屠老师和我一直抢救到凌晨四点,还是留不住了,走了。”她黯然地说。
“啊,他走了。”很意外,却又很自然。
这样的人这样的毛病是一定要走的,只是对于他老天应该网开一面,假以时日,至少让他写完那本书吧,壮志未酬,死难瞑目,我曾许诺他看完春节联欢晚会,想不到,连圣诞节也过不了了。
“真是可惜啊。”我叹息。
“最让我感动的是她妻子,自始自终都陪伴在他身边,当周围的亲戚甚至是儿子也厌倦了的时候,她还一直紧紧地抱着他,用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轻声安慰,细心呵护,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新婚燕尔,没有呼天抢地的哀号,只是默默地泪流,用泪水使狂躁的病人平静,尽管发作起来病人六亲不认,手脚乱动,几次都将针划脱,还动手打她……”
“肝昏迷就是这样的,跟精神病症状差不多,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恐怕这么一折腾,力气也就用光了,马上就要进入抑制期了,离上路不远了,这种慢性病人的家属哪个不是一开始热情洋溢,到后来心灰意冷,巴不得病人能早些走掉,还叫医生消极抢救呢,久病床前无孝子,他老婆能这样确实比较难得。”看得多了,就不奇怪了。
“他儿子梳着个小辫子,原来是唱戏的,后来他老婆告诉我,儿子从小不喜欢读书,早早地进了戏剧团,和他设想的成才之路背道而驰,所以父子冲突一直存在,知道最后也未能相互原谅。”
“代沟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面对弥留的父亲,身为人子,至少在这片刻也应该放下叛逆的心啊。”爱之深,恨之切,却连死亡也无法化解。
“他还是满幸福的,如果我在临死的时候,有人像他老婆这样对我,哪怕是一半,我也就心甘了。”她看着我,目中莹光闪闪。
我的心一震,无法言语,因为这也正是我所想要说的话。
人间自有真情在,不为舜存,不为桀亡。
“马老师,那个胆漏病人昨晚也急诊行ERCP鼻胆管外引流术了,现在基本无碍,腹腔引流管胆汁明显减少,估计过几天漏口就能闭合了。”她见我不语,就岔开话题。
“哦,那太好了,省了第二刀,病人那里也可以交代。”如果第二次进去,我们完全处于被动,不但要赔钱,还要遭受各方面的重大压力。
我一直想不通陆高远为什么会遗漏下这么大的疏忽?
就算是赵冲的手笔,有他在旁监督,又怎会有这种低级错误,以前毛羽不也经常经他授权行主刀事么?
最近他很少在科室出现,开完刀就走人,查房也是来去匆匆,基本上是屠行健在管理科室,这个胆瘘病人也是屠老师替他度过一劫,老屠又当爹又当妈,昨晚忙了一夜,今天肯定交完班就要回家休息了。
“走吧,交班时间到了,今天是星期一,老主任要开早会的。”
“马老师。”唐柳忽然停住,看着我,许久才轻声说:“我在这个医院投个人简历了。”
我的心又是一震。
“不回去了?你家不在很远的在水之滨么,家里可只有你一个女儿,跟爸妈商量过么?”
“是的,我决定不回去,人事科的朱科长已经答应我给我考试的机会了。”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因为我猛地想到朱科长就是替江愁予调动沈帆工作的那位朱友直,据我所知,他可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吃肉不吐骨头,不把你榨得精光,不给办事。
江愁予都已经被榨了好几遍了,还是风继续吹,涛声依旧,搞得另起炉灶寻活路。
虽然送礼办事现在也是常规,少有领导真正能做到洁身自好,但像这般明目张胆鲜廉寡耻恐怕还真不多。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问我呢?”我知道她在等我问她这样做的原因。
“没什么,社会不比学校,你要小心,好,那我问你,怎样才可以使牛肉炖得鲜嫩,入嘴便化,嚼起来不费力。”
她愣住了,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
但眨眨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问题。
“很简单啊,在超市买些嫩肉粉,倒在牛肉盆里搅合,破坏了肌肉之间的胶原蛋白,炖出来的牛肉既色泽鲜艳,又软滑细嫩,大饭店里都是这样做的,不过会丧失部分原味,可以在最后加入原汁调和以纠正这个缺陷。”她淡淡地说,有些失望。
“哦,原来是这样啊,多谢,看来你的厨艺还真在我之上。”昨天可可说牛肉太老了,下次我用这招,绝对将她倾倒。
“这个我可有自信,说不定还能当你的老师呢。”她笑着说。
“要不你就不会邀请我去你寝室吃菜了。”
“是啊,下次一定要让你领教一下。”
“一定一定,有好吃的,就算刀山火海鬼门关也要闯一闯。”我假装用手兜一下口水。
“呵呵,哪有这么夸张。”
嘿嘿,这可一点都不夸张,女人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且慢,这样想好像又不对了,赶紧刹车!
一个正常的男人要面对的诱惑还真是不少啊。
“唐柳,刚才说起找工作,投简历,这里还有一个关于赵冲当年的笑话,有空说给你听。”
说起赵冲,就有笑话,我敢说他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敬业的喜剧演员。
因为他将生活作为舞台,把工作当成道具,无时无刻不在认真地演着自己而不管别人的任何意见,长此以往,乐此不疲。
他甚至已经将演戏当作了生活,倾情投入,分不清戏里戏外。
我们走进了办公室,就看到了他。
他正狞笑着朝一个人走去。
邱涛,正在角落里背诵着英语单词。
“又有戏可以看了,唉。”唐柳摇摇头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