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Ⅱ(六七)
无论多么可怕的事情,最令人不安的往往是发生之前对它的想象。
以至于真正来临的那一刻,反而感觉不到应有的恐惧,等事发之后也只能说不过如此而已。
对大部分人来说,手术无疑是一件很神秘甚至有些骇人的事情,人体,多么精细,却可以在其中修修补补,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无论我们医务人员怎样解释,也无法抹除他们心中的那份惊讶。
如同小时候看到三国演义里说华佗要给曹操劈脑时的目瞪口呆。
这并不是神话,但很多人宁愿把它当做是神话。
这也是一种逃避恐惧的方式,无知总会和迷信联系在一起,但有时候也会产生敬畏和神圣,这样说来,人心的复杂和微妙实在远胜于肉体结构之上,说穿了,我们外科医生所做的,只不过是门户之内的熟能生巧,可是病人们永远不会相信只是这么简单。
傅凡也不信。
他在又一次脱光之后被换上手术衣裤,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待手术室的运载,我跟他说一些轻松的话,他也只是随口应声,睁大眼睛瞪着门口,两只手不自觉地抓住床单,脚底冒汗,看得出他还是很紧张,也不舒服。
无论谁身上被插上几根管子,都不会很舒服的。
我给他插胃管的时候,他几乎要呕得泗泪滂沱了,连最基本的吞咽动作都忘记了,长长的胃管从鼻孔钻进在喉咙里盘转了好几圈,还是从嘴巴里出来,那浓重的橡胶味当然也不好受。
我给他插尿管的时候……鉴于个人隐私,这里就用马赛克处理了。
他的母亲不断用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他的父亲坐在一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住院清单,却没在看,他们也很紧张,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审判,然后正式开始彻底绝望。
他们甚至不敢面对儿子的眼睛,怕不小心会泄露秘密,却又舍不得不看,此去征途多艰难,安知黄泉路多远?
我的心里也不好受,无知倒反而好办了,活得潇洒,死得糊涂,其实是一种福分。
“好安静啊。”正在这尴尬的时刻,易庄谐在门口出现。
大家赶紧都站起身来。
“还好吧,小傅,别紧张,马上就会过去了。”易庄谐微微一笑,走了进来。
傅凡苦笑了一下,神情极不自然。
“易主任,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傅妈颤幽幽地转过身子说,眼圈一红,几乎要控制不住。
幸好傅爸及时掩护,“易主任,马医师,这孩子胆小,待会儿就全靠你们照顾了。”
“没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没事。”易庄谐再次含笑看着傅凡说,语意坚定。
傅凡点点头,还是没说话,脸上的紧张缓解了些,两只眼睛却还是盯着门口,焦急已经快要烧到眉毛了。
横竖都是一刀,要来就来快些,这等待的时候实在让人不爽,这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哈哈,你这个警官可真够丢脸的,不就开个刀么,至于这样紧张么?要是面对歹徒,我看你都要尿裤子了。”我指着他的脸说。
“我是狱警,又不用执行刑事任务。”傅凡终于说了一句话。
“没关系,就算是,我也会替你先插好尿管的,这样就不会弄湿裤子了。”
“你小子……这个时候还开玩笑。”他脸一红,看到大家都笑了,也跟着笑了。
“咣当”一声,电梯门开,一辆平板推车破空而出,风速前往!
来了,手术室的特快专递来了。
傅凡的脸色一变。
“我先上去了,小马,你陪小傅一块儿进去吧,两位老人家在门口等,待会见。”易庄谐向傅凡招手示意,稳步出房。
“准备好了么!上车,带好病历本和片子,家属跟在后。”推车师傅大声吆喝,在他眼里,这个病人就跟货物一样,每天不知要搬运几十趟,所有的步骤早已简洁明了,决不留情。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傅凡扶上了板车。
其实傅凡现在跟正常人也没啥差别,所有的动作完全都可以自理,只是身份不同,好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别人的免费服务。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病人。
竖起护栏,师傅又是一声吆喝,车子驶出病房。
看来这等待并不需要很久,奇怪的是傅凡的脸色反而越来越难看,简直就跟知道了真相一样。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给你量个血压,有难受早点跟我说,别影响了手术。”我皱眉问。
“没什么,走吧。”他咬了咬嘴唇,低声说。
车子临近电梯门口的时候,他几乎是面如死灰四肢冰凉了,索性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直。
“滴——滴——”,依旧是等待,看着楼层数字在逼近。
“咣当”,门开了,却是旁边一辆电梯。
“傅凡你这个混球!出了这么大事情也不告诉我!我恨死你了!”门还没有停稳,里面就跌跌撞撞冲出一个身影。
我还没有看清,这个身影已经看清了躺在车上的傅凡,然后扑上前去,失声痛哭。
我已经不用看清了,因为我听出了声音。
就算我听不出声音,我也知道这个人就是王福儿。
因为尾随其后又出来一个人,一个美女。
一个让我差点扑上去将她抱起来吻上三百遍的美女。
可可。
我忽然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干嘛?这么讨厌看见我啊。”可可笑着款款而出,轻轻地拉住我的手。
“唉,我真是笨啊。”我自责说,“我怎么没想到以你跟福儿的关系,又怎会帮我一起瞒她呢?”
“那只是因为我跟你一样,都不是善于说谎的人,心里有事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可可嘟了嘟嘴巴说。
“天意啊,天意!”我仰天长叹,心中却充满了欢喜。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流下的珍贵的眼泪,而这个男人刚才显然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愁肠百结,心灰意冷。
傅凡猛地坐了起来,紧紧地抱住王福儿,他的脸发红光,眼放亮光,哪里像是个病人,简直可以赤手空拳打倒一群歹徒。
“没什么大事,福儿,乖,别哭了,都怪我不好,可是我怕你会不开心啊。”傅凡无限柔情地抚摸着王福儿的头发说。
王福儿抬起头,眼角挂着泪水,看着傅凡的眼睛,唬着嘴巴泣不成声。
“你真傻,这有什么开不开心的,你不跟我说,难道我就很开心?还骗我出差去了,怎么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呢?要不是可可告诉你,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啊?”王福儿责怪着说,忽然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我低头闪过,那一眼,肯定包含着大量的不良因子,我可承受不起。
“不怪马亮的,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不想让你担心。”傅凡赶紧说。
好嘛,背黑锅你来,送死我去是吧,反正我是冤大头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谁让咱赶这趟浑水呢。
“你不说,只会让我更担心,你知道么!”说着王福儿就在他脸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现在我知道了,我错了。”傅凡惭愧地低下了头,但是脸上却飞扬着幸福的笑容,“其实我也很想有你陪在身边,但觉得不应该让你陪我一起受苦,刚在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现在你来了,我……”。
“不用说了,是我不好,都是我平时对你太蛮横了,才会让你对我……这么畏惧,我以后不了,一定会好好待你。”王福儿转而又柔声说,用手轻轻地摸着傅凡的脸,还有现在上面的胃管。
“这管子插着是不是很难受?”
傅凡睁大着眼睛,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双手飞舞,拍着胸脯,拼命地朝我们眨眼,又转向他父母,许久许久,终于发出变样的声音:
“不!一点都不难受,我……好开心啊,福儿,这是我爸爸妈妈,爸、妈,这是福儿,我……就算死了也值了!”
他的眼中忽然淌下泪水,四个人情不自禁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我的眼睛怎么也有点热,赶紧转过头去,却发现可可这丫头正盯着我。
“怎么样,现在知道福儿是怎样的人了吧?”她得意地侧着脑袋说。
我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她的脑门,沉着脸说:
“物以类聚,跟你一个德性,还有什么好说的!”
“哈哈,错怪了人也不用这么难受啊,真的没话说么?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嘛,都快要掉眼泪了呢。”这可恶的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让我出洋相不可。
“谁说我没话说了,我要说的话多着呢!”我的嘴巴却自作主张地开唱了,伴随的还有并不比傅凡好看多少的肢体动作。
“情与义,值千金,刀山去,地狱去,有何憾!为知心,牺牲有何憾!为娇娃甘心剖寸心,血泪为情流,一死岂有恨……”
“哈哈,好玩好玩。”可可笑着拍手为我击节叫好。
“不要吵了!!!——还想不想去动手术!”护工师傅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分明是失传多年的佛门狮子吼,晴空霹雳,醍醐灌顶,让我们顷刻意识到自己的原形。
于是慢动作特写到此结束,各就各位,继续action。
我想对于傅凡而言,他的治疗已经得到圆满成功,不管最终的结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