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谐拿捏着香烟,面色若潭,渐渐沉暗,慢慢地从门口走了出去。
我赶紧向郑奋告别,做了个电话的手式示意容后联系,便急急跟着奔向休息室。
休息室里没有其他人,易庄谐站望着窗外,深沉的玻璃投映着他同样深沉的脸,片刻,烟雾氤氲,我便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敢坐下。
我知道他有话要跟我说。
重要的话。
谈话有时就像谈恋爱,明明彼此心中雪亮,还需要有人说几句举足轻重的废话,打开话匣子,对方才能水到渠成的脱口而出,否则对牛弹琴,是谈不出什么意境的。
可惜我这一次却无从说起,我和他的级别相差太多,根本不能平等交流。
最关键的是我还没有嗅闻出他的本意和出发点!
幸好在不能动口的时候,我通常都会选择动手。
不但可以使自己放松,还可以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这一次的目标是——杯子!
外科手术是一个人精气神内涵的直接体现,高度紧张的手术过程消耗能量水分及电解质极大,当时因为注意力集中所以并不会感觉到这些弊端,等事后有所体察的时候往往已经有亏于己失代偿了。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所以尿路结石,双下肢静脉曲张,胃病包括痔疮都是外科医生的常见病。
所以很多外科医生都被称为有痔青年。
如果那些丢失的物质能在手术之后立即得到补充,虽然是晚了点,但至少可以减缓损伤的程度。
坐下来喝杯水总比站着抽根烟对身体有益吧。
何况水中还放了我的独门配方(暂不透露),专用于酒后呕吐所致的内环境紊乱。
“易老师,喝杯水吧。”我怯怯地在他背后呼喊。
果然,他的肩微微抖动,终于转过身来。
烟已尽,烟已散。
他却没有再续。
“坐下聊聊,小马。”他接过我的杯子,满脸繁华落尽力不从心的倦怠。
关于烟能提神的传言是骗人的,就像有人说酒能安神一样荒唐。
我乖乖地坐下,看着他把杯子放在嘴边,伴随着喉头的上下,是满意的点头。
对自己的这一套绝活,我还是有自信的。
不由得又挺直了胸膛。
易庄谐低头啜饮,神情却缓和了不少。
攻心为上,此计已成。
我虽然跟他不是一个级别,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人情味是不分界线的,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个不识好歹的人又怎么能成为出类拔萃的伟人?
“小马,”易庄谐抬头看我,停顿了片刻,仿佛是揭露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之前的铺垫,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你很聪明。”
我呆住了,同时强烈地预感到有一股凶猛的洪峰即将到临。
首先我非常清楚自己并不具备聪明这个天赋异禀,如果你一定要强词夺理,不吝缪赞。我最多也就承认有点小聪明,而这两者是存在天壤之别的。
前者可以延年益寿,提高生活质量,而后者只能弄巧成拙,招致无妄之灾。
其次就算是真的聪明,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因为聪明永远不可能是智慧,高下立判。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表扬。
何况这个表扬来自领导。
伴君如伴虎,不管这个是昏君、明君还是暴君。
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谦恭地像个刚入门的小媳妇。
眼睛却在偷偷地观看易庄谐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易庄谐忽然看了看手表说:
“现在是十点半,我想在十一点之前应该能结束这次谈话。”
“没关系啊,易老师,我没什么事,手术记录术后医嘱谈话签字我都会搞定的,聊晚一点没关系啦,下午你去休息好了。”我赶紧说。
“不会迟于那个点的。”他皱皱眉头说。
搞什么玄虚,反正他说了算,我姑且听之吧。
我盯着他口袋里的香烟,他却端起了我的香茶。
“小马,你认为我们在工作中什么最关键?”
“这……环环相扣,好像什么都省不了。”工作了四年,从动脑到动手从足下到手中做得事情不少了,但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来除了喝酒也没这个工夫,二来说实话做医生并不是我的爱好更无法成狂热,而是对父母对家庭的承诺和回报,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了,他们就会开心。
他们开心,我就无愧于心,任劳任怨甘之若饴。
有句歌词写得好:“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为了大地的丰收,我是愧不敢当,为了母亲的微笑,就算抛下一下头颅,洒几回热血俺还是可以差强人意的。
有时我也会明白这其实就是一种逃避,逃避自己的本心,就像生怕会爱上一个人。
我想我是不会爱上这个行业的。
这就注定我不可能发出类似什么是最关键之类的本质问题。
也注定永远成不了像易庄谐、陆高远,屠行健,遑论四大名刀之流。
但人是会变的,在潜移默化之中,连自己也察觉不到。
因为某些人。
易庄谐不就是这样的例子么?
而在感受他们的耳濡目染之下,哪怕是片刻,我不也有努力的冲动么?
尤其是看到妈妈、楚楚、傅凡在我的手中得到治疗,我承认我心中所感到的远不止是回报那么简单!
用辩证的说法,那是价值观。
转换成通俗语言,就是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和成功欲。
直接一点纯粹是雄性激素在作祟。
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崇高的东西在支持着我,但是我羞于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