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为感情哭泣的男人和醉酒的男人同样可爱。
当然前提需要这是个刚强且酒量不错的男人。
现在江愁予集两者于一身，那更加是可爱得不得了了。
有必要解释一下，这里可爱的意思是指：袒露，真诚，性情中人。
与幼稚无关。
和矫情绝缘。
这一点对于清醒的或是不喝酒的朋友们，是往往很难理解的。
反正我懂。
因为我恰好也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很无耻？可能是吧，但我不觉得丢脸。
当一段厮守八年的感情骤然终结，内心的痛苦为什么要掩饰？又怎么掩饰得了！
苦苦经营的爱情事业因一人的放弃而宣告破产，谁能不落泪。
江愁予和他的女朋友在学生时代就一见钟情，两厢情愿，三生约定，四体不分……大学五年风风雨雨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照样江山依旧岿然不动，转眼临近毕业，是天下合久必分的时候，就连女方的老妈也准备出手要阻止这场持久战，他们还是坚贞不屈，不为世俗而摧眉折腰，一起投简历找工作，比翼双飞，但是造化弄人，命运多桀，江愁予来到了这里，他女朋友却因为在最后的面试关出了点小问题被落下，只好打道回府，在家乡凭父母的关系进了当地比较可以的医院。
他们于是做起了分居两地的鸳侣，每月一次七夕相会，倒也胜却人间无数，可这当然不能作长久之计，这些年江愁予疲于奔命，无时无刻不在忙着女友调遣工作的事情，大小战役不下三百场，赚得工资奖金也基本上就花在打点之上，却总是被各个部门推委，说什么第一年试用期不能调，等执业医师资格证书考出再说，等考出了，我们医院又不肯接受，人事科认为培养一个新手所花的本钱还不如直接引进人才有利可图，好说歹说打通了科长的关节，才允许过来进辅助科室，还要试用半年，于是女方父母坚决不同意，说那边做临床医生好好的，干嘛要自降身份，死活不肯屈尊。
里面的繁杂事情实在太多了，说来话长，一拖就是三年。
这期间还要经受各种社会上现实主义观念对感情的冲击。
不管怎样，辛苦的呵护总算是让爱情的烛火在风雨飘摇中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着。
而现在的得到的消息却是放弃。
因为她等不起。
岁月如飞刀，却比小李探花那把还要锋利无情。
趁年轻，找个好人家赶紧嫁出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是比较大路货的一个处理方法。
但江愁予如何能接受！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完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这一点我是深受领教的，有人说，当你被生活强奸的时候，你若是经受不了痛苦，就要学会享受。
我无语。
跌跌撞撞，我把江愁予搀扶到寝室，他睡下铺，我睡上铺。
他已经醉死过去了，明天醒来，至少会有八个小时的记忆缺失。
忘记，是一种多么幸福的境遇。
因为对于我，酒精早已失去了安抚的作用，神志变得愈来愈清醒，时间，再一次被拉长而变得痛苦明晰尤烈。
痛苦并不能被酒精麻醉，这一点我两年前就深有体会了。
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喝醉，更不会莫名其妙地痛哭。
我的心好难受。
不为自己，也不为江愁予，就是觉得难受。
和平时期的花儿一代为什么也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呢？
“滴——”短信阻断了我的思绪。
“你在想什么呢，你会不会想象我的样子，今晚看见了星星，不多，但很亮。”
又是那个号码。
你的样子？
当然最好是个多愁美丽的女子，条件：单身。
我暗自发笑，没予睬理，却不觉有一丝亲近。
孤单的夜，一个人在他乡，烂醉的室友，无奈的生活，不经意得到另一个孤单的问候，毕竟是件让人暖心的事。
我把头伸出窗外，果然，有繁星点点，曾经和姐姐在星空下猜谜语的孩童已经长大，它们却依然闪亮迷人。
或许我们的生命只在它们瞬目之间。
生活可以千变万化，工作却要求一丝不苟。
各种类型的新医院不断在地平线上林立群起，住院床位数量逐日增加，但是现有的病房还是爆满，就连病人自己也在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多病人，我们的双休日取消了，就算是单休日，也只能分成两个下午来休息，我已经彻底告别了睡懒觉的时代，生物钟在早上七点划下永久的刻痕。
在反商业贿赂大潮的汹涌冲击下，一切值得怀疑的事物统统被更换，伴随着几个重要人物的落马，为澄清白，以绝非议，医院将所有的药物撤去，替上的是一批全新的产品，名为降价，但剂量换成小的，剂型变成贵的，包装贴上英文，总价反而上升，而且我们还被暗中授意要多开化验检查单，增加收入，反正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古人说的没错：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医疗改革后医保的比例确实下降了，还有这样那样的限制，于是患者怨声载道，也纷纷拿出阴招对抗，要不用亲属的医保卡，冒名顶替，暗度陈仓，要不拼命多配药，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拿出去卖掉，甚至和药店勾结，变相消费，用医保卡竟然能刷出电饭煲！还有门诊不能报的费用，就想方设法住院，李代桃僵，撒泡尿还占个蹲坑，害得一些真正需要住院的患者没有床位，错过治疗良机，或者在住院期间不断办出入院手续，以获得最大的报销比例，更有甚者，贿赂医生，修改病例……总之，花样百出，中国人实在是个聪明的民族。
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情有可原，但是法不容情，只是法不能及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值夜班是件很刺激的事情，当救护车的鸣笛自远而近，狂跳的心会从胸口奔到嗓眼，就算是已经荣升为高年资住院医生的我，每每听见，还是会有一种仿佛是见到初恋情人的心悸，当然刺激程度跟病房里的空床数成正比。
若是运气好的话，可以让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彻夜不眠，一直兴奋到天明。
这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这种天气最适合阑尾发作，想象一下整个城市有上百条阑尾一起发作，场面何其壮观。
疾病的发作跟天气、节日、及国内外重大事件都是息息相关的，这以后我会慢慢说明。
今晚看来是没得刺激了，因为白天已经将床收满了，所以理论上不会再收病人，也不用担心半夜爬起开刀，所以救护车鸣声听起来也没有显得那般惊心了。
视察了一圈病房，基本上没有要抢救的必要。
逐个翻查病例，对每个病人的最新病情就算做不到了如指掌，也要达到胸有成竹，否则病人家属询问起来含糊其辞，就不好意思了，现在的患者特别注重知情权，可能觉得是被医生骗得太多了，一个问题，往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算是一张电脑清单，也要三查七对，不耻下问。
“马医生，又是你值夜班啊，真是辛苦。”一个来探病的家属，见面打招呼。
“是啊，没什么。”我答。
他递给我一根烟，我说我不抽。
“现在的医生素质真是高，跟以前是大不相同了。”他连连赞不绝口。
“……”
“我妈什么时候可以动刀？”果然立刻转入正题了。
“你妈高血压，这两天不稳，手术风险比较大，还是再观察几天，明天我让心内科医生来看看。”
“那敢情好，马医师，那多多麻烦你了。”他还走到前台来跟我握手。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能说我的手上有很多细菌而拒绝他么，他能早点回去让我干完活就谢天谢地了。
并不是我敷衍了事，主要是有些病人和家属们虚虚实实演技精湛实在难以捉摸，我们在办公室想着怎么给病人作一个合理的诊疗计划，他们每天在病房里没事情就在想怎样防备医生，或是算计。
我们怎么能敌得过群众的集体智慧呢？
听说几个大医院的专家也着了他们的道，动手术前很客气给你送点东西，或是托了熟人死活要塞红包，等动完手术出院的时候，就直接往卫生局把你告了，让你身败名裂，晚节不保。更不用说动用一些高科技产品如录音笔，针孔摄像机之类的。
当然大部分患者及家属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就像大部分医生都是尽心尽责大公无私的，可就是这一小部分人，也足以闹得整个社会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一视同仁。
苦笑。
我还来不及苦笑，电话铃就响了，一看号码，是急诊室，心一凛。
“喂，你好，这里是十九病区。”
“这里是急诊室，我知道你们没床，有个怀疑急性胃穿孔的病人，腹膜炎体征明显，总值班说一定要收你们那里，准备好加床吧。”
“啪！”还没回话，就挂上了，这时我才完成了我的苦笑。
既然是领导的指示，那我还有什么话说。
电话刚挂，病人就到了，******，先斩后奏，说不定是又哪个太监拿着鸡毛当令箭，门诊和住院部意见不和是每个医院的通病，因为门诊只想把病人早点送出，而不管以后的事情，住院部就只能给他们擦屁股。
病情确实很急，是个外地中年大汉，痛得脸色发白，直冒冷汗，全身蜷曲，双手捂着腹部，根据病史体征血化验这是典型的消化道穿孔的表现，只能开刀了。
电脑上一查，一分钱都没带。
我打了个电话给总值班。
“没钱怎么办？”
“没钱，没钱也要看！要是不让看，死在这里，明天你就等着在焦点访谈露脸吧！”
“那费用……”
“先别给我讲费用，看好病再说！”
我又是一声叹息，媒体经常在报道医生见死不救，却对每年医院为逃款流失的几十万费用置若罔闻，流言杀人，实在不假。
请示过了，就有恃无恐，这是规定的程序，每回都要执行一遍，废话不说，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