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Ⅲ(十二)
下班后十五分钟,我准时出现在寝室。
以下时间里,我将自编自导自演一出超意识流情景剧。
没有点灯,因为难得一见的晚霞惊现在西天,恰如害羞的少女脸上飞扬的腮红,豆蔻年华,胭脂也醉。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很快人潮人涌,灯火通明,天际那一抹艳丽便似昙花乍现,转瞬即逝,只映下心中温暖的彩虹。
风,当然有风,却不冷,清冽柔和,莫不是老天知道临近年关,也想给人间送几绺祥和之气。
这样的天气,自然要开窗,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半天清澈澄明的钩月?
街上的车来车往突然停息了,大家手拉手漫步闲逛,有说有笑,偶尔几声清脆烟花在远处天空爆开,反而衬出了夜空的宁静。
我微笑着关掉手机,合上房门,满意得看着我方才筹备的一切,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去。
很快我就变成了赤子。
当然若有人想从各个角度拿望远镜偷窥,那都是徒劳的——关键部位我已用马赛克处理。
夜幕,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调皮的风儿想要轻薄我的胳膊,我大方地拥抱它们,然后在月光如银照胴体中将一只又一只脚伸入缸中。
好大一个缸。
比司马光砸掉的那个还要大一点。
缸中有水,水温亲肤,缸底置凳,凳上坐人。
人就是我,我泡在缸中,任温水和热气将微躯淹没。
闭上眼,屏住气,仿佛回到了混沌未开的母体,我舒展着双臂,自由地遨游。
水从鼻孔,耳朵,肚脐眼……从所有腔隙钻入我的身体,暖洋洋,软酥酥,好像有无数条小鱼在给你搓背,为你咬去死皮,啃掉发屑,化腐朽为神奇。
终于,身体开始飘浮,自然地翻转,捧腹吐纳,长啸一声,一道白气如练冲天而去,化作蝴蝶和清风明月为伍。
好畅快啊,和今日的脱胎换骨比起来,以前的洗澡简直就是隔靴搔痒,浪费了青春又糟蹋了水资源。
说来也是有缘,若不是门卫阿婆从旧仓库中搜出这个巨缸,若不是我曾在野人家中看到过一个洗澡用的木桶风吕,若不是那天喝了点酒变得力大无穷加兴致盎然,若不是……总之,现在它就我的专用浴缸了。
不用担心,没人会跟我抢,因为我事先在外面贴了“内有剧毒,小心轻放”的字样。
这个世界上不怕死的人并不多,敢这样露天洗澡的更少。
所以其间的快乐恕我不能和他人共享了。
一憾。
事实上偌大的寝室也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了,野人已有归属,共筑爱巢,江愁予行踪不定,生死未卜,昔日灯红酒绿之繁华已不再,门庭冷落,连个鸟都懒得光顾。
凄凉之余,却又在寂寥中滋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清幽淡雅。
仿佛莲花在寒冷中绽放,凤凰在涅磐中重生,我感到体内有一股气流在冲撞。
我知道是时候了。
从水中慢慢站起,水珠滑过胸膛滴落,嘈嘈切切如细雨,扯下毛巾擦干头发,擦干每一寸肌肤,穿上宽松的手术衣——
不好意思,老是忘记买睡衣,所以继续带着医院的烙印上床,假公济私君莫笑,古来行医几人肥!
轻轻跃起,双足落地,地上早已垫就毯子。
五尺见方的毛毯上,铺着一张宣纸。
宣纸上空悬着一支毛笔。
还是那支京楂长锋,自被我不断地玩弄于股掌之后,已经头大如帚了。
我挥臂,出手如电,紧紧地抓住它的七寸,却不再熟悉!
力愈千斤!纹丝不动!
笔和纸的距离不过六尺,我却不能使它们再亲近一分。
我深吸口气,稳扎马步,催生膀力,暗收内腕,生生将笔指向宣纸。
笔尖微微一动,我的五指就开始发酸。
毛毯在挪动,在我脚下紧绷。
压住宣纸四角的是四个酒瓶,此时在力之纵横交错中摇摇欲坠,似在嘲笑我的无能。
天色晦暗,弯月,不知何时竟已被遮掩。
风骤然变紧,吹在身上,如冰刀刺割,顿起一层疙瘩,但我却不敢丝毫大意,因为若是有半点分神,后果将不堪设想!
暗室,施展不了我本已近视的目力,无法分辨细微的变化。
但我知道笔尾系着一根细绳,细绳绕过屋顶的滑轮,另一头绑着一个盐水瓶。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我一手安排的。
盐水瓶里注满滚烫的热水,盐水瓶就在我的头顶!
只要我一松手,不是脑震荡就是毁容。
真气已经发动,要想移形换身除非抱有走火入魔非死即伤的莫大勇气。
我显然没有这个勇气。
置之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才能激发出更大的潜能,自从老易给我下了明确的业务指标之后,我就想方设法给欧阳式练习增加难度,以大笔写小字,基本上得心应手了,那么能不能再突破提高一下呢?
南华经我已经写了两遍,兰亭序也算模仿到了龙飞凤舞的境界,怀素千字文狂草都是在酒后胡乱挥就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印象留在大脑皮层,但总觉得对手术的影响不甚很大,正式上台,两手还是会激动,力度明显不够。
痛苦,烦恼,忧愁,郁闷,无情地萦绕心头,眼看就要演变为绝望了。
这时候,救星出现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
他是一个肝硬化胃底静脉破裂出血的病人,呕心沥血,简直可以车载斗量,保守治疗无效,眼看就要鞠躬尽瘁了,只好上了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残酷异常的三腔二囊管!就是把小拇指粗的气囊管从鼻孔一直插到胃里,然后往里面打气压迫破裂血管止血,为了加大压迫效果,还要在管子的尾端吊一个一斤重的盐水瓶做为牵拉,而这样的持续牵引最起码要24小时!
恶心,窒闷,疼痛,干渴,腹胀……你能想到的所有痛苦都能在此品尝得遍。
很多被抢救过来的病人都说宁可死也不愿再插第二回。
有人甚至从此之后看见胃管就浑身发抖。
我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感受,但这一次的重点并不在表现兔死狐悲的怜悯。
在这惨不忍睹的瞬间,我的心中忽然开了花。
——若是在毛笔的尾端系上一个重物,不也可达到牵引制约的作用,那么我在那种状况下写一个字,岂不是相当于在常态下写十个字!
想到这里,我差一点抱住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这就是大概所谓的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吧。
于是我精心策划了以上一幕,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还沐浴更衣了一番,若不是考虑到现在是冬天,差一点又要点上蚊香以替焚香。
可是知难,行更难,现在我骑虎难下,放手不是,不放手也不是,要不手腕脱臼,要不脑袋开花,随着时间的推进,冷气更盛,不出半小时,我就要冻成冰棍了。
唉,早知就不给自己来这么高难度的级别了,循序渐进多好,干嘛把盐水瓶放在头顶呢,最起码也要多穿件衣服啊。
附庸风雅害死人!
如果上天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非常谦虚地说:“关键时刻,岂能感冒。”
情急之下,我大喝一声,气沉丹田,闭目定神,封御五音五色,驱消七情六欲,心无旁骛,神不游荡,左手聚气护住心口,右肘微抬,腕指俯冲,以泰山压顶之势凌空而下,笔至胸前,气海翻滚,几欲迷乱,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乃是最最要紧时分,万不能临阵退缩,否则前功尽弃,再无绝处逢生之望,遂不断催动周身真气南水北调,双下肢自足见逐渐变冷,直至腰身,总算和重笔会师,再喝一声,三焦融会,六腑贯彻,顿时气血通畅,笔走龙蛇,在暗黑作业中写下一首痛快淋漓的回文诗:
“赏花归去马如飞,
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时日已暮,
时日已暮赏花归!”
诗尽笔退瓶落,两手轻轻一托,瓶中水竟已冰冷。
大汗,汗透手术衣,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诗文虽已写就,我却知道自己并没有赢。
写字最难的不是一笔勾就的快,而是慢。
一笔一画,表里如一,自始自终,不卑不亢。
最后一字,最后一笔,仍是诚心正意,笔法丝毫不乱!
这才是需要达到的境界,否则虚脱之后,再无后发之力。
手术不也是这样么,关键的步骤需要消耗巨大的精气神力,但一个手术就像浩瀚的工程,是由许多个看似简易的部分组成,若没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持久,终是功亏一篑,遗恨咫尺。
打开电灯,披上外衣,瘫倒在床上,我再也无力将那缸洗澡水倒掉。
我的修行之路还很长,或许比我的热情还要长久一些。
绝知此事要躬行。
幸好我已经触摸到了门径,只要不断地摸索,叩问,总有一天会进入。
里面的世界肯定很精彩!
想到这里,在抬头望天,云开雾散,清辉再现。
明月在笑,风在笑,我也在笑。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风流欧阳辈,亦庄亦谐傲世间。
笑声突然中断。
因为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擦净鼻涕,我还想继续开心大笑,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一刻,门居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有个人正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赶紧从床上蹦起,随手拉起一条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