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总算体会到了“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的滋味,嘴巴里不知道含着什么菜,不想吞下,也不想吐出,味同嚼蜡固然不好受,但至少可以掩饰我有口难言的尴尬。
唉,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她没说错,她说的都是事实,就像我经常告知病人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可怕的并发症。
她也没做错,为女儿,为家庭,为自己的晚年多考虑几步后路,谁都不能说不对。
她这样毫无保留心平气和地向我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只不过要我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无论怎么说一点都不过分,比那些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同仁们不止坦白了多少,省去我绞尽脑汁费心揣摩的麻烦。
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还那么难受呢?
没事,没事的,她只是想给我给个下马威,会过去的,我只要好好地敬重她,孝敬她,就能赢得她的好感……我哆嗦着筷子,不知该伸向何方。
“亮亮,吃鱼。”可可夹了块鱼肚肉放在我碗中。
“哦,原来还有鱼啊。”我喃喃地说。
哦,原来我口中什么都没含着,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我低下头,连鱼带饭一同扒进嘴里,然后吞咽。
“再给你盛一碗吧。”可可轻声说。
“嗯,好的,我还没吃饱呢。”我把碗递给她,努力挤出笑容。
我的肚子已经在叫苦了。
但我必须吃下去。
哪怕依旧尝不出什么味道。
楚楚不高兴,可可很难受,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让这个宴席不欢而散。
尽管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可也朝我笑笑,可是这笑容充满了无奈和愧歉,甚至还有些凄婉。
我的心头就像生生撒了一把盐,然后被一遍遍地揉捏。
“够了!”力哥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紧绷着脸,“小马,你跟我来。”
Sorry,众多人中,我居然忘记了力哥的感受,谁让你也是男人呢。
房间,另一个房间。
我跟着力哥进入可可的房间。
进门之前,我转过头对她说:
“你稍息,记住不许抢我的生意,把所有的碗筷都给我留着。”
她痴痴地望着我,竟已出神。
不管结局如何,大多数故事的开头都是美好的。
可是这一个却不同。
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
永无休止地延续,无法改变。
就像一个受了恶诅的魔咒,除非玉石俱焚的毁灭,没有其他解除的方法。
吴秀英并不是死于难产,她是被谋杀的!
一个产前检查一直提示发育正常的胎儿,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夭折的。
吴氏三姐妹的母亲,我是无缘见面了。
因为她在产下三女不久之后,大概连奶都来不及断,就一命呜呼了。
吴氏生非,留下了无尽的疑问。
唯一可以得到考证的是这位多产母亲的家族里经常萦绕着一种怪病。
无缘无故的发作,无缘无故的结束,无缘无故的死亡。
在怀孕期间,吴氏就表现出异常的举动,情绪不稳定,东猜西想,诚惶诚恐,大喊大叫,大吵大闹,还常常莫名其妙地独自流泪,最严重的时候还想过自杀。
一个连自己都敢伤害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她生产的那个凌晨,家人都早早上山进香去了,邻居听见婴儿的啼哭,才闯进她的房间。
然后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
生完孩子之后,她也没见得好转,整个人就像变了样,目光呆滞、坐在门口发傻,没有自制力,一点小事就要发火,和婴儿也很疏离,常常忘了哺乳,从来不带她们过夜,因为她说自己有严重的失眠,沉默少言,郁郁寡欢,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静静地走了。
离开了对她来说是如此荒唐的世界。
很多年之后,周围的人才知道这叫做神经病。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种病在年轻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模一样,若非重大的变故刺激诱发,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的。
等年老体衰,各种机能紊乱,意志薄弱,它就开始占据上风了。
逐渐吞噬他们的心智,迷失他们的心眼,直到完全淹没健全的人格。
在医学上通常可以它们定位为精神疾病。
究竟属于那个类型,天知道,现在医学对精神疾病或者心理疾病也都是浅尝辄止,更不用说在那种连饭都吃不饱的困难时期。
不过早已确定的是各种精神疾病都有遗传倾向,血缘关系越近,患病机会就越大!
相比较之下,外界的不良环境等因素只起到诱导作用。
正是这种疾病的隐秘性,蒙蔽了许多周围的人。
力哥就是周围的人之一。
他和琴姐相识在上山下乡的冰封北国,着实狠狠地浪漫了一把。
他们相爱了。
当时自由恋爱的并不多,他乡遇红颜,更显得弥足珍贵,永不放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将面对怎样一个家庭。
琴姐孤身一人来到北方,没有一个亲戚做参照,他根本无法知道有这么一种可怕的疾病早已如蛆附骨。
她自己也不知道。
无知的人是幸福的。
他们组建了家庭,尽管很小,很简陋,却很温暖。
工作顺利,成绩突出,很快他们就被调到了海运监测研究所。
事业家庭双丰收的时候,他们又迎来了更大的喜讯。
他们要为人父母了。
而且一下就是两个崽。
冰雕玉琢的一双好女儿就像天上降下的雪花一样漂亮,人见人爱,人见人疼,力哥和琴姐只恨少长了两张嘴巴,可以轮流着开心大笑。
只是养这么一对乖女儿不但要充足的奶水,更要双倍的收入。
于是他们又出海了。
挥别新家,带着挂念的心,依依不舍地出发了。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踏上了人生的不归路。
“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执行这一次任务。”力哥捧着头,痛苦地回忆,“我应该把她留在家里的。”
“怎么了?叔叔,莫非在海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我耸然动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其实大海并非总是那么美的,更多时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凶险莫测的面孔!
所以杰克和露丝才会魂断铁达尼,虽然留下一段千古佳话,所以张翠山和殷素素才会亡命南极,饮风宿冰,尽管换来了十年与世无争的安宁。
吃人不吐骨头,这就是大海最真实的写照。
力哥在发抖。
他的眼瞳流露出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走过南,闯过北,大兴安岭压过腿,冰天雪地喝凉水,惊涛浪尖迎风吹,对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从来不后悔,却为何这般谈之色变?
“是不是阿姨在那一次航行中出事了?”
他艰难地点点头。
于是故事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