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以一个医学生对疾病特有的敏感度加上“多年”的临床经验,我感到此次我妈的病情来者不善,虽然我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但也绝不会因为家里人得了什么病而大惊小怪,工作才三年,我已经割了表弟的阑尾,砍了奶奶的胆囊,纠正爸爸的腰椎,次切舅舅的甲状腺,全切姑妈的子宫……直系旁支,各大系统,都有我的足迹所在(当然某些手术只是拉钩),这不是炫耀,既然他们培养了我,理当由我来回报他们的健康。
但这次不同,我有预感。
我妈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关于她有胃病的记忆要追述到我的童年,有时在田里干活会突然痛得弯下身子,尽管不出声,从她铁青的脸庞,黄豆大的汗珠就算懵懂如我,也心有所恸,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胃药,现在想来都是一些碳酸氢钠之类的中和剂,我和姐姐有时嘴馋空虚就会拿几颗放在嘴里嗤嗤作响,很好吃,也很好玩。
她不愿上医院。
医院猛于虎,我和姐姐两个书包是家里的主要负担,我想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农民父母都会深有体会,
“读书,看病,人情”是新一代农民的三座大山啊,她常常这样感叹。
所以这个毛病一拖再拖,考上大学后我也建议过她去检查检查,但都被她拒绝了,她总是说自己有数,因为习以为常了,我便也跟着麻痹大意,这不,真出事情了。
爸爸说,是因为解了血便才发现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妈已经头晕有半个多月了。
我心中充满内疚。
妈性格明朗,作风刚硬,平时吃苦耐劳从不谦让,为家庭事业付出了超过一个传统女性应尽的义务,是一个标准A型性格的人,虽然家里没有搞起什么经济建设,但是我和姐姐两个人孩子的学业就是她最自豪的成果,也是使她有别于一般农村女性的地方——她的谈吐、见识和为人处事在农村中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的,她常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就算砸锅卖铁甚至讨饭也要去读大学,可惜造物弄人,所有的期望只有在我们姐弟俩身上延续实现,虽然现在我们都已工作,但她还是坚持要和我爸一起出外打工,说自己老两口没有劳保,趁还能做得动,替两个孩子减减负,父母之心,有比日月。
一生好强的她如今这个病完全是累出来拖出来的,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冷静地对爸爸说,你们得赶紧回来,我会安排好的。
我向毛羽借了一万块,向另一个酒友端木聪借了一万,加上自己的积蓄三万块,费用上没问题了,又通过的上级医师请到了上海专家号称“沪上第一刀”的,我没有向科室请假及提出困难,我觉得自己能够挺过这一关。
没有惊动主任并不是不尊重他,这是比较妥当的处理:来自专科医院的专家那才是真正的专家,开一个胃癌出血不会超过5ml,而且淋巴结清扫相当干净,5年存活率可以比基层医院要高上十几个百分点,这个主任自己就知道,人跟人之间是有差距的,我这可是在为自己老妈看毛病,岂能马虎!他乐得装作不知道,否则反而尴尬。
我也不想把这个消息弄得人人皆知,万一弄出个全院大捐款,那就不好意思了。
这几天我的睡眠质量很差,眼前老是晃来晃去小时候的情形,妈妈难得一笑不苟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考试前的勉励,为姐弟俩起早摸黑的身影,和因为错事几乎要落下的竹条……睡眠时大脑皮层的控制能力降低,所以才会往事重现。
我很害怕,害怕会出现我无法承受的东西。
终于一个晚上,我最不愿回忆的那件事终于出现:
妈妈指着我身边的女孩子,平静地说,你不能和她在一起,你们俩命格相犯,我求遍各位大师,都不能化解这股戾气,你们是一段孽缘啊,如果你们在一起,我和你爸爸就只能不得善终,这是无法改变的,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我无语,命运在我手上,却由不得我选择,望着逝去的情感,惟有肝胆欲裂,泣不成声。
在悔恨中醒来,发现已经流泪满面。
昨夜一宿无眠,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入眠,收了三个急诊病人,开了两个刀,前前后后写了大量的“文献资料”,不开刀的那个也没让我闲着,重症胰腺炎,不停地说疼痛,腹胀,推着她上上下下做了胸腹CT,心电图,回来插上颈内静脉留置管肠外营养,心电监护,病情还是逐渐加重如山倒,家属每十五分钟就来“请”我去看看,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我顶不住了,赶紧将她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是我们科室最霉的人,简称霉人,我的口号是:“没有最霉,只有更霉”。
一度因此害得科室里很多护士都不愿和我搭班,不论我用什么小礼物啊,请吃晚饭兼夜宵等各种利诱加威逼,还是宁死不从。
就差牺牲色相了,真是虎落平阳,英雄气短。
闲话暂且按下不表,今天有正事要办,反正上午没刀,查完房,我就跟毛羽打了个招呼:“师兄,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
“好的,没事没事,你走吧。”看他红着脸,嘴巴里充满乙醛的味道,估计昨晚又喝得不少,不过他的人品还是蛮古道的,这我早已鉴定印证。
“今天的出院记录我已经写好了,换药也搞定了。”看他这么仗义的样子,我当然忍不住又要奖励他一下。
“好小子,够哥们。”他喜形于色,面若桃花。
人民广场上的采血车已经等候我多时了,遥遥望去,犹如一个恶魔择人而噬,不好意思,晚上没睡好是会有这种幻觉的,还好,我的本能理智还是清醒的。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虽然我们医院也有很多姿色出众的护士,但她们没有令人快乐的神情,那都是因为终日劳苦所致,但这个女孩不同,她的笑容甜美明亮,她的衣服干净清爽,她的眼神纯洁通灵,她虽然拿着16号针头(筷头那么粗)往你手臂上戳,看上去却如同一个天真少女在信手插花,本身就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就算是痛,那也是快乐着。
于是我力排众难,争先恐后,不顾身后千千万万人的唾骂和鞭挞,终于在我还没累死之前站在了她面前,傻乎乎地望着她。
“来吧。”我把整个左臂都暴露给她看了,从指尖到腋窝,要换了古代,那就相当于以身相许了。
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想笑,但没笑出,却又忍俊不住,终于露出两个诱人的小酒窝。
“你吃得消么?”话音一出,如乳燕归巢,黄莺出谷,看来相貌与声音不能并存的谬论该打入冷宫永世不得翻身。
“我龙精虎猛当然吃得消了。”我强忍着疲乏,与之顽强地抗争。
“我看你黑眼圈都有了,还是回去休息休息改天再来吧。”她的眼神中居然有一丝关切,天哪,我与她素不相识,居然如此这般怜香惜玉,真让我好生感动。
“没事,护士小姐,我不但一定要今天献,而且请你务必给我抽400CC”。说罢,我转过头,用凌厉的眼光向后面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群扫射了一遍,然后挺起胸膛,准备继续接受她的“关切”。
“那要出事情的,会影响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可是原则问题啊。”她忽然正色道,“先给你化验一下,看血的质量过不过关。”
一边说,她就麻利地拿起针尖往我中指上戳。
标出来的是一股黑血,粘稠而泛着蓝光,分明提示着极低的血氧饱和度。
难道我天命该绝?
我忽然垂首低声:“小妹,你一定要帮帮我。”
果然,她的声音也变柔和了,大眼睛一眨一眨,“怎么了,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天献呢?”看来她是个心肠很好的人。
“我妈下个礼拜就要动手术了,那是个相当大的腹部手术,很有可能大出血,输血需要很大一笔押金,已经超出我的预算范围,如果我在这之前不办好手续,我妈可能就……就……希望破灭了。”
我痴痴地望着她,我觉得我的眼眶在发热,入戏。
她的眼睛居然也有些湿润。她确实是个心肠很好的女孩子。
她低头看了看化验结果,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终于点了点头。
“但是你要听话。”
那还用说,我最喜欢听美女的话了。
“请先坐下。”她抿嘴一笑,用手指了指椅子。
真是颠倒众生,我两腿一软,乖乖地坐下了。
粗壮的针管插进萎缩的血管里,看着紫黑的血液自身体汩汩流出,我忽然感到寒冷,抬望眼,却发现这个编号为728的女孩子也正看着我,我的心率不禁达到了心动过速的境界。
血啊,你慢慢地流吧,就算再多抽400cc也无…所…谓。
我的牙齿有些打战。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总会有那么多不切实际莫名其妙的想法。
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今天我不虚此行。
再看她一眼,平静祥和白皙的脸,竟有淡淡的光晕,难道她是仙女下凡?
心猿与意马交会之间,我忽觉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