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老易绝不会是某些人，他严格遵照解剖层次，出手一向干净利落，这次也不例外，取的是相对薄弱的天然间隙，正如庖丁解牛，批大隙导大窾，挥挥乎其游刃有余也，出血轻微，加上30度广角硬镜的放大作用，暴露更加明显，重要的喉返神经和甲状旁腺都得到了妥善地保护，很快，肿块切除，手术完毕。
青烟袅袅渐消，唯余胸前梅花三点淡淡。
饶是如此，颈胸部的皮肤红肿和皮下积气还是在所难免。
按之，则能听到令人牙齿发痒的握雪音、捻发声。
活色生香的横陈玉体再也没有半点诱惑力，哪怕揭去铺巾，重现勾人体位。
郑奋的眼中流露出倦怠，懒洋洋地召唤护工师傅，催促他们赶紧把病人送回病房。
而我的眼前，总是挥之不去鲜血淋漓的剥皮情景。
腔镜下甲状腺手术，原来就是这样。
神秘被撕去，大面积损伤的真相让人有点难以适从。
唯一的成就感的也就是那个没有切口的颈部了。
年轻的女孩今后还能随心所欲，穿各种各样的衣服，戴各色各型的项链。
但是我可以保证，她和她的男朋友们是绝对不会想到感谢医生的。
医生不需要感谢，只渴望理解。
冷酷的表情，高傲的面容只是他们表面的掩饰，空荡的白大衣包裹之下，其实是一个个脆弱又孤独的躯壳。
百年孤独。
而身处当前这个特殊的年代，还会落得更加悲惨的下场：
万世凄凉。
盖棺定论，历史重新反正拨乱，后人又会如何评说？
老易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烟都没有掏出来。
他的脸上毫无半点成功的喜悦，相反，有种微微的担忧。
他带我到一间屋子。
只有特许才能进来的屋子。
屋子里塞满了昂贵的材料，珍贵的器械，名贵的药物。
一排排玻璃橱窗的柜子摆设得琳琅满目，我看到了肝移植专用的持针器。
两万块一把，头里镶嵌钻石的持针器，任何角度夹住缝针都纹丝不动。
在一个角落里我又看到了大隐静脉腔内灼闭用的激光治疗仪，和消毒包装好的黑泥鳅导丝、光纤。
还有高大的床边X线照射机——C臂机，用来术中异物定位和腔道造影。
然后我看到了LigaSure和Endo－GIA，切割吻合器，钉枪，如军库里的枪械密密麻麻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
更不用说形式各异功能多端的针线：丝线、肠线、胆道可吸收线、Prolene血管缝线、PDS双线、微乔单股、肝针、大弯针、雪橇针……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
易庄谐走到一辆小车面前，停下。
我似乎有点明白他带我来这里的目的了。
昨天，他对李向阳说没有先进的器械，照样把腔镜甲状腺手术拿下。
所谓先进的器械，这里都是，包括这辆车。
车就是一把刀。
一把可以直接切脏器断血管的新型外科刀具。
超声刀，曾在梁亲亲的脾脏手术中风光上场，却在易庄谐的点石成金中黯然失色，落寞下台。
直到现在都没被动用过，盖上灰色的罩子，颐养天年。
严格的说来，这辆车只是主机，产生高能超声的主体。
通过一根光缆线整合能量，连接上剥离刀头或者多用剪才可以使用。
超声振动，细胞快速崩解，组织失结构固化。
切割性能优良，止血效果绝佳。
尤其是肝胆外科专用超声刀cusa，可以使创面干净平整，尽少地避免胆漏、出血等并发症，在肝癌、肝内胆管结石、甚至活体肝移植手术中，是一把不可缺少的利器。
这样的刀，用来切甲状腺，真是牛刀杀鸡爽歪歪了，鲜血淋淋的剥皮场面也可以得到有效避免。
“小马，如果用超声刀，记得要和吸引器密切配合。”老易忽然指着它对我说。
“怎么配合？”就像有人在下盲棋，级别不够的旁观者根本就听不懂。
“钝锐分离的配合，为的就是减少出血，对甲状腺肿块附近的血管和局部被膜血管网做适当的预凝闭处理，使整个腺体背面及侧缘全部显露。”
“……哦。”我想了想，才敢应答。
“所有的招数不外乎四字要诀：切、吸、凝、分，交替使用，直至将腺体完整游离并切除。”
“切……吸……凝……分。”我沉思着，但是心里已经开始没谱了。
第一次看到猪跑，就能想象出猪肉的味道，我好像缺乏这方面的天赋。
“小马，是不是觉得很冤枉，不用超声刀，还让你学习它的用法。”老易说。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易老师说不用李向阳的器械，当然不能用！也不需要，因为易老师技艺娴熟，连脾脏切除都不用超声刀，区区甲状腺更何须大材小用。”我振声说。
“其实他的器械质量还是过关的，都是经典的国外老牌，在国际上享有良好的声誉，比如超声刀是美国Jonson公司的，腔镜是德国Wolf公司的，腔镜主机是日本Olympus公司的，昨天向我推销的是德国蛇牌的器械，虽然价格昂贵，但质量可靠，病人总算能受益匪浅。”
“国外大公司在研发上投入了许多资源，当然要在市场上收回，质量好，用的人才多，才能赚到更多的钱，然后资金回笼再投入到科研之中，进一步促进医学的发展，可谓是良性循环。”我点点头说。
“但是你看看这里，除了这些世界公认的优良器械，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老易脸上的忧愁变得更浓了。
琳琅满目的器械，品牌也是纷繁复杂，中文英文拼音都有，同一类器械就有好几家公司的产品同时上架。
不言而喻，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山寨风暴，早已经在医药行业深深渗入。
它们的质量如何？较之正版，不论是造型、工艺、还是在耐用度上，差之千里！
你说700块的山寨机和5000块的iphone会一样好使？
山寨机不好，最多也就是辐射大点，噪音多点，放在口袋里爆炸的倒也不多，就算扔掉换一个更加“时尚”的复制品也花不了多少钱，性价比高正是盗版商打出的诱人口号。
而手术器械的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关键步骤，就全靠它们了，然而缝针缝线、引流管会断裂，血管夹会松散弹开，更有甚者，所谓的止血生物胶凝结成尖锐的异物，将血管割破，肠壁捅穿！
它们的价格比国外产品低了不少，性能却是相差太远了！
但是它们充斥了大部分的国内市场。
因为它们有个天然优势：生产成本低，差额利润大！
就算每个人分一口吃，这块蛋糕也足以让许多人肥得流油。
龙翔云说得没错，器械的回扣提成，是药物无法望其项背的。
从专利局，到质监局、到药监局，到医院，到科室，到手术室，最后到医生手上，一路千山万水，那一个土地爷不需要摆平？
摆平需要钱，钱最后只有从患者身上收回，所以20块的材料可以卖到500块。
相比之下，国际大公司因为有反贿赂法的限制，就不存在差额利润，限于医保收费，某些产品甚至是亏钱卖给病人的。
医院需要盈利，医生需要赚钱养家糊口，这已是不可回避，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但是谋财必须害命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古老的圣贤早就告诉我们：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要一起抓。
横财虽然可使人一夜暴富，也可以使人一夜暴毙！
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易的眼中已经喷射出了愤怒。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做主任的原因之一，乱七八糟的器械商、药商像小贩一样成群推销，有些人根本就是大外行，临时背了点说明书就来游说，真是可笑。”
“易老师，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些害群之马也就无隙可乘了。”我感叹说。
“所以我叫李向阳去找院长也是为了更多地引进正规器械，从而打压伪劣产品，要是中国的医院和医疗能走上正轨，那该多好啊，做医生就不用那么累了，一门心思研究如何看病就行了。”
“这个时代会来的，易老师，你带我来这里……就是要跟我说这些话么？”
“呵呵，跟你发发牢骚而已，医生也很无奈，自己想用的器械居然还要受制于人。小马，现在你知道仓库里有这些东西，下次你可以不用客气随便挑选，但一定要明白哪些可以用，哪些用不得！”疏泄了心中的郁闷，老易的脸色总算好了些，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嗯，但我是小医生，用什么恐怕没得选择。”我说。
“没关系，我已经替你关照过了。”老易笑着说。
“怎么关照？”
老易还没回答，门口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娇喝：
“大木头，时间到了，快出来干活！”
手术一朵花，人人都怕她。
我知道了，难怪这个价值千万的手术室重地，老易居然能够进出自如，自然是托了“老情人”的面子。
人人都怕她，她却偏偏喜欢粘着他，你说有不有趣？
“哈哈，易老师，你忙去吧，我也要赶着回病房给护理部介绍医用蛆了！”